胡剑雄见穆遥半点没有吱声的意思,猜测自家这位在齐聿面前不大支棱得起来,只能自救,硬着头皮道,“监军何故拿秦沈?”
齐聿冷笑,“与你有什么相干?请胡总管自重——自来手伸得太长,人活不长。”
西州为一方之主,从来有“门人三品官”的说法。胡剑雄出身北穆王府,虽然官职只是个总管,然而行走天下,哪里不受人奉承?便是宫里也不在话下。天底下除了穆遥,难寻出第二个敢指着他鼻子骂的。
胡剑雄被齐聿骂得上头,顶一句,“齐监军拿秦沈,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意,天知地知,你自己知道。”
齐聿抬头,“你什么意思?”
“我——”
“行了!”穆遥骂一句,“胡剑雄,你无事可做了吗?特意到我这里寻齐聿拌嘴?”
胡剑雄一滞,委委屈屈声辩,“穆王,你没听见他说老奴活不长——”
“他说你活不长你就要死了吗?我说你长命百岁,你是不是真能活一百岁呀?”穆遥松开齐聿,走过去打发胡剑雄,“出去问问效文先生,我哄你没有?齐聿当真病得厉害,你同他计较什么——还不快走。”
胡剑雄扁一扁嘴,灰头土脸跑了。
齐聿好一时两耳嗡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眼见穆遥同胡剑雄嘱咐几句,便他放走,气得眼冒金星,拼死握住门框才没倒下,厉声大叫,“穆遥——你让他去救秦沈吗?”
穆遥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转回去拉住他,“齐监军快回去躺下吧,再闪了风,又一日不得消停。”
齐聿挣脱,“你是不是让胡剑雄去救秦沈?”
穆遥耐心用尽,退一步,双手环胸,“救?齐聿,所以你真要弄死秦沈?”
齐聿猛地抬头,“你问我?你为了秦沈……你来质问我?”神经质地笑一声,“杀他……对,我现在便杀了他——”猛一转身,拔下壁上长剑,右手提剑,一声不吭往外走。棉帘一动,寒风裹挟雪片,扑面袭入室内,穆遥生生一个激灵,赶到廊下,“齐聿——”
齐聿咬着牙,一言不发沿着回廊往外走。穆遥赶上,五指在他腕上用力一握,长剑当一声坠地。廊下正是风口,雪风疾劲,扑身冰寒。穆遥不顾男人挣扎,硬拉着他拖回室内,一把搡在火膛边的大皮毯上,兜头一床锦被裹住,骂一句,“你不作死不算完是不是?”
男人烧了一日夜,正在最难受的时候,一个热身子被雪风生生扑过,这一下非同小可,瞬时头痛欲裂,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又无法克制地发抖,齿列撞击,格格有声,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穆遥一半生气,一半心疼,连被带人拖入怀中,挨着火膛烘着。
男人抖了许久才略微缓过一点,头痛却愈演愈裂,直疼得痛叫出声。他心知自己这次一倒下不知几日能熬过,唯恐醒来遭遇无法面对的困境,奋力抬手,五指张开死死掐住穆遥,在光怪陆离的视线里拼死找到她之所在,恶狠狠道,“我不许你管秦沈……不许你管他——”
穆遥一窒。
男人听不见穆遥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话。摇晃的视线只有穆遥漂浮的一张脸。他深知除了自己,他别无所依,索性把性命放在天平一端,越发凶狠地大叫,“我不许你管他……你管他——我便去死——”下一时双唇生生一紧,已被微凉的一只手钳住,剩的话全停在齿间。
男人头痛得仿佛炸开,他奋力挣扎,放声大叫,却只换来含糊不清的一片混响,“不——唔——唔——”
穆遥二指死死钳住男人胡言乱语喋喋不休的唇,握住手臂将他拉到身前,叹一口气,“好啦,管管你自己吧。”
男人绷到极限的心弦断作碎片,无可遏制发出一声大叫,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2章 信我 齐聿不是这种人。
穆遥侧身坐在榻边, 一手握住男人火一样滚烫的手,另一手把烘热了的巾子在冷水盆中投一下,握得半干,仍旧搭在男人发烫的额上。男人被冷意激得一个哆嗦, 倏忽睁眼, 目中却是空无一物, 只有口里不间断的胡言乱语变作一声惊叫, “远远——”
下一时腕间一紧,如同上一一副火焰镣铐。男人细长又苍白的手指死死攥在那里。穆遥叹一口气, 反手握住,“我在。”
男人仿佛听见,又仿佛听不见, 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变作浆糊一样粘腻的乱语,听不明白在念叨些什么。
穆遥转头,“这都烧了一日夜了,怎么半点也不见好?”
余效文忙碌一夜,刚刚得空吃口饭——还不让走远,守着病人吃——闻言大没好气, “你好歹让着他些,就没这一出了。”
穆遥无语。
“你无事管什么秦生秦死的事?小齐公子你今日才认识?他的脾气你不知道?难道他真能滥杀无辜?”
穆遥目光掠过男人昏睡中焦灼的脸,久久摇头, “毕竟在王庭在三年, 经历那些事……身边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余效文摇头, “不会性情大变。”
穆遥沉默,低头又换一回凉巾子。胡剑雄走进来,还未开口便被穆遥打断, “秦沈的事,以后不要来寻我说。”
胡剑雄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穆遥摇头,“说一回闹一回,难道真要为了一个秦沈逼死齐聿——”
“穆王怎能任由小齐公子滥杀无辜?”
“他不是那种人。”
胡剑雄越看自家家主,越觉她有点商纣气质。然而齐聿病成这副鬼样子也是装不出来的,只得忍气吞声往外走。刚走出两步,身后一声——
“站着。”
穆遥沉吟一时,“秦沈是有功之人,齐聿就是眼下钻了牛角尖,等他病好了明白过来,一定会放了他,你盯着,这期间不许出事。”
又不让管,又不让出事,胡剑雄恨得牙痒,打心底里翻一个白眼,“是。”
男人一日辗转,到晚间越发不好。余效文再来便带了一只小巧的红泥小炉,并十数支艾条,又指挥侍人送两只炭盆进来。
屋子里本就烧得暖和,一下又热了许多。
余效文往炉里点了火,另取一支艾条,“若不是我早有远见,早早打发人送蕲州白艾过来,这回便要交待在这里……衣裳脱了。”
“要艾炙?”
余效文点头,“白艾驱邪扶正有奇效,就是药劲大,略微难捱,后头好生养着。”复又催促,“别发愣,他的衣裳难道我们敢碰吗?”
穆遥无语,只好移开男人额上搭着的冷巾子,往他耳边说一声,“换衣裳。”
男人神志昏沉,极轻地“嗯”一声,一动不动。
穆遥深吸一口气,掀开体温烘得发烫的锦被。男人一直热得难受,棉被掀开眉目舒展,倒安稳一些。穆遥便解开中衣带子,沿肩线褪下中单。男人眼睫剧烈颤动,居然睁开眼来。
穆遥愣住——病得人都认不出,动一下衣裳就能醒。一时无语,“换件衣裳。”
男人皱眉,一言不发摸索着寻到散在一旁的中单,胡乱裹在身前,又翻转过去,细声恳求,“别……让他们……碰我……”
穆遥回头,余效文低头盯住脚尖,全作未见。穆遥无可奈何,等一时上前,俯身抱他起来。男人早又烧得糊涂,安静地贴在她怀里。穆遥一手抱着他,另一手轻轻褪去糊乱裹着的薄薄的中单,单薄无血色的脊背连同那巨大的朱红罪印又一次暴露人前——
男人轻轻一抖,穆遥掌心连忙按在他目间,不许他睁眼。
余效文眼珠子转都不敢转一下,低着头在旁站桩,好一时才听穆遥道,“快着些。”松一口气,取艾条往炉中点燃,屋中弥漫着白艾微苦又清新的香气。
余效文轻手轻脚上榻,绕到男人身后,盘膝坐下,细白帛垫住脊上大穴,以艾炙驱邪。
冒着白烟的艾条炙在穴位之上,男人剧烈一抖,穆遥一手抱住他,一手压在他目间,细声安抚。
男人疼得厉害,想睁眼又被穆遥死死压住,耳听她极其柔和地在自己耳畔说话,虽听不清白,却十分心安——他在疼痛和欣悦间反复游走,许久之后终于熬不住,小声哭了出来。
穆遥指尖触到一点微凉的水意,忍不住道,“施艾都能疼哭,你可真是娇气。”
余效文道,“就要好了——艾炙后脊诸穴本是极疼的,怨不得他。”
穆遥看他炙到脊骨末端尾骶穴处,便知即将结束,略略放心,便移开手。
男人感觉身体的疼痛不那么尖锐,遮挡双目的手移开,慢慢睁眼。抬眼便见一物横亘眼前,直往自己压来。那物有焦黑的端头,其上火星一明一灭,白烟升起——
男人耳畔嗡一声空响,忍不住长声大叫,“拿走——拿走——滚——别碰我——”
穆遥正看着余效文烧艾,怀中一直安静的男人忽然发出一连串尖厉的惨叫,身体绷作僵直,拼尽全力向旁避让。他本来就瘦得嶙峋,此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边弯折下去,背脊骨颗颗分明,险要破肤而出。
余效文一个不防,艾条掉在褥间,火星连闪。
“愣什么?”
余效文一个哆嗦,扑上前扑灭。
穆遥握住肩膀拉齐聿起来,眼见男人双目通红,满面惊恐绝望,瞬间猜到底里,手臂横过心口,将他抱住。转向余效文道,“与你无关,出去。”
余效文东西也不及收,慌张退走,临出门前回头,眼见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被穆遥死死抱住,犹自奋力向后仰着头,身体几乎拉作一条直线,尖声惨叫,拼死挣扎,挣动间乌黑一头青丝乱七八糟裹在身上。
无一处不弥漫着濒临死境的绝望。
穆遥沉默地抱着他,未知多久,男人僵直的身体慢慢瘫软,沉甸甸坠在穆遥臂间,尖厉疯狂的喊叫渐渐低下来,变作间或一两声呜咽。
穆遥指尖捋过男人发烫的皮肤,“齐聿,睁开眼睛,你看看,什么都没有。”
男人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有喉间喘息不住。
穆遥又抱了一会儿,把他移到枕上。男人沉在枕间,无神地睁着眼睛。他仍在惊悸之中,身体不时抽动。
穆遥站起来,炉子上吊着的羊奶倒一盅,走回来,舀一匙喂他。男人厌倦地偏转脸,“衣服……还给我——”
穆遥微一皱眉,仍然取一件干净的中单,放在榻上。男人看也不看,手臂一抬掀在地上,“我的……还给我。”
“齐聿。”
“还给我!”男人勃然发作,猛然坐直,双目出火,尖厉地瞪着她,“我的,还给我——”
“齐聿!”
男人倏忽怔住,惶惑地看着眼前人。
“是我。”穆遥握住他薄而尖利的肩膀,“穆遥。”拾起中单,如给幼童穿衣一般,一点一点穿上。男人偶然挣扎一两下,被穆遥压制。直到系好带子才摸一摸他发烫的脸,“醒了吗?”
男人终于眨一下眼。
穆遥仍然把奶盅拿起来,用木匙喂他喝。男人木木地喝下一盅热奶,渐渐清醒,便被难堪的羞耻裹挟,伏在枕上一动不动。
穆遥陪在一旁,不时摸一摸温度,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艾炙过,热度真的在往下退。
门帘一动,胡剑雄轻手轻脚进来。
男人一直萎靡不振地伏着,一看见他便坐直,厉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穆遥皱眉,“先出去。”
“穆——”
“出去!”等胡剑雄走远,穆遥拉住男人僵硬的手,“他走啦,躺下吧。”
男人纹丝不动,凶狠道,“你骗我。”
穆遥伸手去摸他前额,被男人生硬避开,一时无语,“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只见过秦沈一次——”
男人昏天黑地病了几日,穆遥以为他早忘了这回事,此时听着渐觉好笑,“看来真是好多了,又记起这一出了。”
“你又骗我。”
穆遥好脾气地解释,“确实只见过一次。”
“一次你就要为他出头——”男人尖声大叫,“一次就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