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俯身,唇齿死死抵在男人微烫的唇间,直到他神志渐失,渐渐瘫软下去才松开,扶他躺下。
男人气喘吁吁躺在枕上,无神地看着她。
“没骗你,就一次,我管他,是不想看着你犯错。你先睡一下。”穆遥摸一摸他仍旧发烫的前额,“病好了再说。”
男人怔怔看了她许久,仿佛在判断真假,久久,发烫的眼皮终于垂下来。
穆遥又坐了好一时才出去。胡剑雄仍然等在外头,看见她不等斥责,抢在头里道,“穆王,秦沈不见了。”
“什么?”
“是。”胡剑雄道,“昨夜秦沈上吊自尽,没死成,被侍卫救了,老奴请了大夫去给他诊治,谁知道今日晚间,连同大夫一起失踪了。”
穆遥皱眉,“秦沈自尽怎不与我说?”
“原是要来说的。”胡剑雄看她一眼,“穆王吩咐,秦沈的事,不要再说。”
穆遥自知理亏,“让飞羽卫去找,务必找到。秦沈是拿下丘林清的功臣,如若有个闪失,有失公理。”
胡剑雄迟疑一时,往里看一眼,“监军吩咐的事,我们又插手,回头——”
“不是他。”穆遥道,“齐聿不是这种人。”
穆遥打发了胡剑雄,呆立一时才回去。入内便见男人缩在床角,无神地睁着眼,看上去既是孤独,又是可怜。穆遥吃一惊,“怎么醒了,起来做什么?”
男人抬头,“穆遥,你为什么……信我?”
穆遥便知齐聿都听见了。她心中有疑,却不能说——此时疑他,不管秦沈最终怎样,齐聿必定要疯。往他身前蹲下,“因为你是齐则也,我当然信你。”
第63章 则也 知乎者也齐则也。
秋日是中京最好时节, 红叶别院漫山红叶烧着半边天,小郡主在自家院前下马,鲜红的鹿皮小靴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
田世铭跟在后头下马, 把马上搭着的猎物取下来, 交给侍人, “晚间咱们烤鹿肉, 拿去收拾了,好生烤——拿出手艺, 不许糟蹋我的东西。”
侍人笑着接了,“今日放榜,公子不去看榜吗?”
“小爷没那闲工夫。”
穆遥立时拆台, “他哪里是没工夫,他是自己知道没有指望,不肯去丢人——”
侍人一笑,“郡主惯会同田公子开玩笑。”
穆遥道,“试官只要不瞎,榜首必是齐聿。田公子入书院时胡吹大气说要给田家挣个状元郎,只怕要打水漂啦。”
“我说的是挣个一甲——”田世铭道,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也不要太信得及齐聿。”
“不止我信得及, 先生也信得及。”
田世铭大觉不忿, “你们一个一个, 都是被齐聿那张脸迷惑了,他那文章,我看也就那样。”
穆遥冲他扮一个鬼脸, “走着瞧。”
过午后讯官送信,恭喜田世铭,“公子二甲头名,可喜可贺呀。”
穆遥一探头,“一甲都是谁?”
“头名也是青崖书院的,叫齐聿……二名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刘予北,三名是南州都督家的小公子——”
穆遥没兴趣再听,远远掷一块银锭子给讯官。等他走了,向田世铭笑道,“难怪陛下不能给田公子批一个一甲,前面这二个,没一个简单人物,文章家世,都是上品。”
“遥郡主,这种事不用你再重复一遍。”
穆遥赞一句,“齐聿连这二位都能压得过,本事真的不一般呀。”
田世铭一个白眼翻上天。
晚间青崖书院一群人齐聚红叶别院,烧鹿肉庆贺。穆遥望眼欲穿等不到齐聿,还是郑勇说一句,“同他说了,回话今日家中有事,不来。”说着拿一盘鹿肉过来,“娇娇子从来都是家中有事的,如今做了状元郎,更加难请十倍——我不耐烦请他,还是郡主好脾气。”
赵砚道,“状元郎怎么了,天下谁不知北穆王府,门房都是三品官,状元郎来这里,实也算不得什么。”
穆遥板起脸,“谁敢再胡说我家门人三品官,立时从我这里出去。”
赵砚道,“闲聊嘛,谁还敢去言官面前说这些?就凭‘言行无状’四个字便能告得咱们灰头土脸。”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尔等为官,当切记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他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无不大笑。
深夜散了,穆秋芳同穆遥梳洗,忍不住说一句,“玉哥不见人,别是家中有事?”
穆遥道,“他能有什么事?”
“入试开始,书院就不留人住了,玉哥那一家子你不知道吗?也不知回去有没有地方住——御街簪花完事才授官,还有二三日呢,空头状元当不得饭吃。”
“书院关门了?”
“可不。”穆秋芳道,“京试开始,学子们都回家了,再开要等京试完。”
“早怎么不说?”穆遥上学本就是混的,京试前半年便被拘在家里,别院住了一个多月,此时才知道还有这一茬,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乘夜色出别院,下山往中京城去。
齐家的老院子被齐琼和齐江一分为二,各据一半住着。穆遥敲一回门,齐琼出来,“哎哟”一声,“郡主来了?玉哥呢?”
“他没回家?”
“玉哥一直住书院呀,还是郡主给安排的呢。”
穆遥皱眉,“京试开始书院就关门了。”
“京试?考得怎么样?能不能混个差使,帮衬家里呀?”
穆遥大怒,“你连他死活都不管,倒惦记差使了?什么东西!”
齐琼劈头挨一顿骂,刚反应过来,穆遥已经走了,原地跳脚,冲着穆遥背影叫,“齐聿好手好脚一个人,凭什么要我来管?他自己不是人?”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秋日微凉,穆遥站在空荡荡的中京大街上,不知该往何处找齐聿。一时转出小巷,迎面一户人家朱门洞开,一大家子人满面是笑,送讯官出来——
应是家中有上榜学子,排名靠后,此时讯官才到。
穆遥摇头,“也是傻了……竟没想到……”看着那讯官出来,上前命令,“派讯的单子与我看。”
讯官一眼看清她腰上北穆王府腰牌,一声不敢吭,把单子递过去。穆遥扫一眼,上马便走。从御街到城东,从城里到村庄,越走越荒僻,好容易寻到地方,眼前歪歪斜斜一间黄泥胚子砌的土屋,两扇破板门,纸窗内一灯如豆。
穆遥一脚蹬在土胚院墙上,立时簌簌掉泥,叫一声,“齐则也——”
久无人应,静夜中砰一声响,仿佛重物坠地。
穆遥翻一个白眼,“齐则也——给我滚出来——”
木板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灯影照出清瘦修长一个男人身影,立在那里。
穆遥掷下马鞭迎上去,停在他面前道,“我今日请客,书院就你一个人不来,怎么了,本郡主请不动状元郎?”
齐聿皱眉,“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怎的来这种地方?”
“哪种地方?”穆遥卷一卷鞭子,“你不是在这里?”往里探头,“你一个人住?”
齐聿拖住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我出来寻你,跑了大半夜了,水都不给喝一口吗?”穆遥哼一声,“马也累了,你弄些豆饼喂它。”推开他便往里走。
三间空屋子,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屋角木板干草堆出一个铺位,一副青布被褥,铺边旧衣裳铺出一块地方,厚厚撂着一人多高的书册。
穆遥摇头,“吃饭的家伙一样不见,书倒是一本不少,好你一个知乎者也齐则也,吃书也能过日子——”说着不闻回应,走到门边,齐聿在黑黢黢的院子里打水,井里打上来,倒在盆里喂马,又打一桶,拎回来,倒在大锅子里煮。
穆遥此时才见屋子另一头是一副土灶——初时还以为是一带泥墙。上前道,“今日你怎么不来?”
齐聿看她一眼,“……你那里太远,走去一日都到不了。”
穆遥恍然——齐聿从书院出来赁这么一间屋子只怕就身无分文,把不出车钱。以他的面皮,搭同期的车子一起去的可能性也是完全没有。穆遥翻一个白眼,“你早同我说,打发人来接你。”
“我才不要那些人。”齐聿哼一声,又道,“我这里住不得人,你喝口水赶紧回家。”
穆遥四下里看一回,没寻着椅子,随便歪在土墙上,“你不是人啊?”
齐聿一眼便见她朱红的斗篷上添了一层灰,抿一抿唇,拉着她不叫靠在墙上,另外往铺上垫一件干净衣裳,才推着她坐下。自己信她身前蹲下,“远远,你先回家,等过几日……我安顿下来,再去寻你。”
“过几日同今日有什么不一样?”穆遥想一想,笑道,“是了,御街簪花,吏部必定给你送一大笔安家费,那时我们则也就有银子啦。”
齐聿低头一笑,复又催促,“快回家。”
“齐聿,就是倔驴脾气,银子我先给你不就行了吗?日后还我,我还怕你跑了吗?”
“我已然欠你不少了,再多欠三年都还不上。”齐聿含笑摇头,“郡主放过我,不想再负债。”
穆遥早知他绝不肯要,也不多劝,想一想从怀里摸出一只纸包儿,打开来,扑鼻一股清香,“我院子里的桂花开了,今早打的桂花栗子糕,你尝尝?”
齐聿拈一小块填入口中,桂花甜香在舌尖炸开,往四肢百骸弥漫而去。他笑起来,“好吃。”
穆遥笑道,“御街簪花回来也是这个糕,今日吃我的,明日再吃过陛下的,比一比谁的更好吃呀?”
“你的好吃。”
“你还没吃上呢……就知道了?”穆遥哈哈大笑,眼珠子转一圈,“御街簪花过就是御宴,若是榜前捉婿,你可有打算?”
齐聿咽下口中糕点,“上回榜前捉婿都快五十年了,不会有那种事。”
“那是人不对。”穆遥哼一声,“要么老,要么丑,要么已娶妻——你么,又年轻,又好看,本事又大,文章又好,必定是要被人看上的——”
“不会有那种事。”齐聿一语打断,“回家睡觉。等我来寻你。”
穆遥直被他拉起来拖到院子里,不高兴道,“干嘛一直撵我走,你就这么烦我呀?”
“我怎会烦你?”
“骗人,你不烦我,干嘛一直撵我?”
齐聿低着头,久久沉默。穆遥渐觉不安,扯住他一只袖子。
“因为,现在,我不配。”齐聿转身,目光投向墨一样的黑暗,“你让我喂马。我连给你喂马的豆子都拿不出来。我怎么敢留你?”
“齐聿——”
“快回家。”齐聿抬手,轻轻摸一摸她的鬓发,“等我去寻你。”
穆遥只好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走了,越跑越觉生气,掉转马头疾驰回去。男人居然还在原地,斜斜靠在土胚墙上,秋夜中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听见蹄声倏忽站直。
穆遥跑到他身前十余丈远,勒马止步。
齐聿站得笔直,无声同她对视。
“齐则也——”穆遥拖着声音叫,“配不配得上,需得我来说。你凭什么替我下定论?”
男人双目大睁,渐渐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