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生养病就是帮我了。”穆遥说着话,推他躺下,仔细掩好被子,指尖在他发烫的额上捋过,忍不住骂,“你可真是个祸害。”
齐聿挨了她的骂,倒半点不生气,“你不能走远——”
“就在外头。”穆遥道,“你从这里出去,走上十步就能看见我。”又警告,“烧没退下来前,不许下床。”
“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吗?”
穆遥往外看一眼,不确定道,“这么近……能吧。”
齐聿柔顺地“嗯”一声,安安静静伏在枕上,“那我听你的。”
“我让人进来陪你。”
“不。”齐聿一口回绝,“我谁也不要——你有空时,进来看我就好。”
穆遥走了。到门上时止步,又转回来,把案上放着的一碟桂花糕拿到他手边,“早前御前送来,给你留着呢。”
齐聿不动,口唇微张。
穆遥只好掰一块,塞入他口中。他发着热,便连口中温度都很高,烘得穆遥指尖一烫。穆遥叹一口气,低头柔和地亲一亲他,“你快别生病了吧。”
“嗯。”
齐聿发着热,醒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被她一亲越发神志昏馈,口中含着糕便昏睡过去。
穆遥终于脱身,出门便见一名宫装丽人看着她笑,“我在宫里总听人说,齐相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今日一见,传言大不属实呀。”
“他这是生病,平日不这样。姐姐休怪他。”
第94章 过年 我不想睡。
前任北穆王一子二女, 长女穆琅,早年入宫,危山兵败那年正怀着皇子王慎。危山一败,穆氏正支男丁尽丧, 只余宫中的穆琅和宫外的穆遥。姐妹二人内外扶持, 感情非同一般。
穆琅一指案上食盒, “与你送的饭。”
“这种小事姐姐不必亲自来。”穆遥有意无意道, “如今非常时期,看好阿慎是正经。”
“不识好歹。”穆琅道, “你如今有大烦难——我特意来此,同你解难来的。”
“我有什么烦难?”
“你把净军编制尽数打乱,以免以旧制聚众生事, 确是不错。可你如今缺一个像样的人统领净军——西州虽人多,却无阉人将领。”穆琅含笑道,“故尔我们阿遥以北穆王之尊,屈居内宫三日之久,还要把病着的齐相偷偷藏在净军值房——叫人知道外男在内宫里头度夜,你二人都要倒霉。”
穆遥顿觉头痛,“姐姐知我。”
“我这里有一个人荐与你, 不用谢我。”穆琅向外叫一声,“阮殷,你进来吧。”
穆遥回头, 进来一名布衣少年, 长手长脚, 身形高佻,眉目凌厉,鼻梁高挺, 双唇又极其的薄,这样凉薄又浑身带刺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讨人喜欢。
穆遥皱眉,“怎么看着有点小,多大呀?”
“上月刚满十四。”穆琅道,“你别看他年纪小——可知河间案?”
穆遥一惊,“难道你就是那个闻名天下的阮殷?”
少年沉默地做一个揖。
“河间案,那他——”
“是。”穆琅叹一口气,“我前日好歹求了陛下,刚从廷狱放出来——若留在我宫中做内宫事,倒可惜了他的本事。你这里既然缺人,与他寻个安身处。”
“姐姐疼我,我这里已不是一般的缺人。”
阮殷便伏身跪下,“听凭穆王差遣。”
穆琅站起来,“我回去了,你好生听北穆王教导,日后有受用时候。”便自走了。
穆遥送走穆琅,回来向阮殷道,“穆妃娘娘想已同你说了净军诸事,你可有什么想头?”
“是。”阮殷磕一个头道,“殿下已将编制打乱,如今上不知下,下不知上,用于打破陈规很是有用。但也只能保短时不生事——难有大用。”
穆遥一笑,“若依你,当如何?”
“当调换诸营掌事。”
“怎么定人?”
“从最不得志者启用,三日无建树换人,设净军监察,再另选人入营。用最不得志者,免其为秦观心腹,三日一换,免其无能无为,设监察,一免暗中生事,二为去其庸人——三月之期,净军必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监察谁来做?”
阮殷抬头,轻声道,“殿下,人人皆是监察。”
穆遥哈哈大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这净军统领就是你了。”便站起来,“走,我与你掠阵,去见见你的下属。”
到门口唤平安过来,仔细嘱咐一段,“若醒了就同他这么说,我至多一日便回。”
北穆王亲自带一名少年至净军大营,宣布任作统领,净军上下一片哗然。那小统领更离谱,一进门便将净军诸营掌事就地免职,这一下直如冷水入了热油锅,炸了一地。净军诸将不服,然而北穆王安坐其上,不论阮殷说什么做什么,她全当没听见,由着阮殷手持北穆王令,把一众净军好一顿收拾。
各营初具规模时,已至次日凌晨。阮殷打发了众人,入内向穆遥回话。穆遥站起来,“内宫秩序事关天下,你要十分谨慎。”
“是。”
穆遥点头,“我这便把净军交与你了。”
阮殷翻身跪下,磕一个头,郑重道,“唯穆妃娘娘与穆王殿下之命是从。”便送穆遥出去,二人刚出门便见平安等在院子里。
穆遥心下一沉,向阮殷道,“你自去忙,不用送我。”
阮殷做一个揖便走了。平安道,“奴才无用。”
“怎么了?”
平安便往外头门房指一下,“醒了一定要过来,一直在那等穆王,既不让我等通禀,又不肯走。”
穆遥一滞,“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半。”
此时已是第二日。穆遥瞬间头痛,“你去传轿,让宫外头备车,我这便带他回去。”
“深夜出宫——”
“怎么?”
平安不敢多话,自跑去传轿。
齐聿在门房里头,人家正儿八经看门的只能守在外头,看见穆遥便行礼。穆遥道,“今日事可知怎么说?”
那净军极其机敏,“穆王昨日同阮统领来此公干,晚间一人出宫。”
穆遥点头,开门进去,抬头便见齐聿坐在地上,侧身靠着山柱。屋里已是烧了三个火盆,还特意地给他裹了厚厚的一条毯子。即便如此,齐聿仍是垂着头,缩着身子,怕冷一样。
一室悄寂,唯独火盆一点哔剥之声,和男人病中沉重的鼻息。
穆遥一时生恼,一掌拍在他肩上。齐聿悚然一惊,睁开眼看见她,拼了命地爬起来,攥住她,“为什么又扔下我——你怎不叫我?”
穆遥同他说不清楚,“我有公干,你一个病人,我叫你做什么?”摸一摸他身上滚烫,“齐相好歹珍重些,一日一日地闹,拿药当饭吃,好有意思吗?”
齐聿好脾气地由她教训,一言不发张臂抱住她。
不一时平安带一顶软轿进来,“穆王,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齐聿恍惚听见,越发抱得紧一些,“休想叫我走——我决计不走。”
“你不走留在这里过年?”穆遥哼一声,同平安一左一右扶他上轿。轿中寒冷,齐聿又在发热,生生激得一个机灵。穆遥便解下大氅密密将他裹住。正欲撤身被齐聿死死攥住,“别扔下我。”
“我就在外头。”
齐聿摇头,“不行,你别走——”
穆遥无可奈何,只能倾身上轿。软轿并不阔大,两个人在内齐聿几乎便是挂在穆遥身上。他只觉满足,搭在穆遥肩上昏睡过去。
很快出宫门换车,齐聿颠簸中勉强醒来,后知后觉,“穆遥,净军的事……了结了?”
马车里空阔许多,穆遥腾出手将他塞入被中,挨着他合身躺下,“我们玉哥病着,我不敢不了结呀。”
齐聿微觉羞愧,又心生甜蜜,半边脸埋在被中,只露着一点眼睛,“你要做什么,同我说不好吗?我可以——”
“你既是这么大能耐,以后别生病便。”穆遥一语打断,“别说话,睡一会。”
齐聿依言闭目。他身上无一处不难受,心下却是说不出的安定。马车摇晃,他渐渐糊涂起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管,只想一直攥着穆遥。每一次他从昏睡中撑开滚烫的眼皮,心中只一件事——便是寻到她,再苦苦向她哀求,“你别走,别嫌弃我……别不要我……”
但他恍惚的神志不能容许他听到答案,只能在筋疲力尽中无奈地昏睡过去。
穆遥换一条凉巾子,抬头道,“好像不大热了。”
余效文正忙着在齐聿虎口处入针,冷笑,“如今这样,退了热又怎样?你再气得他吐两回血,好办丧事了。”
穆遥大怒,等针炙了结,便打发余效文回家过年。余效文不理她,好歹又守了一个时辰,齐聿醒来同他作别。
齐聿熬过几日烧热,筋骨绵软,深身乏力,整个人极其地迟钝,余效文走了许久才后知后觉,“效文先生走了?”
“走半日了。”穆遥正在案边盛粥,“大年下的,齐相好歹疼疼人,将就同我混吧。”
齐聿又恍惚半日才有反应,“那我要一直同你混。”
穆遥扑哧一笑,往粥里添一匙蜜,走回去扶他靠在大迎枕上,喂他吃粥。
齐聿连张口都觉乏力,好在那粥极其软烂,入口即溶。即便如此,他吃过两口仍觉疲累,勉强道,“穆遥,我不想睡。”
“张口。”穆遥又喂过一匙才道,“为什么?”
齐聿张口含住,半日才道,“我第一回 同你过年,没能一块守岁也罢了,难道睡过一个年节?”
“你想做什么?”
齐聿昏昏沉沉又吃过半碗才道,“小时候过年,要去走庙会的……还要粘糖人——”
“你这模样去粘糖人?”穆遥道,“吃过粥睡一觉,等能走动时,我带你去。”
“不。”齐聿固执道,“除夕我都没与你一同守岁,初五庙会不能不去——今日是不是初五?”
“再一个时辰就初六了。”穆遥没好气道,“守岁时你与我一处,什么也没错过,安生睡你的觉。”
“当真?”
“当真。”穆遥喂过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就在净军值房里,宫里放的好大炮仗,震天响,不记得了么?”
齐聿茫然摇头。
穆遥浸一条巾子同他擦过脸,合身上榻,挨着他躺下,“外头点了一天的烟花,照得人眼睛都花了,齐相不记得,我可记着呢——睡一会儿吧,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