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漠辽大军再次擂鼓吹号。”
“算上这回,今日他们已经叫嚣了三次了。”帐外老余怒道:“现在监军也来了,侯爷,咱们不能一直缩在北望山岭当龟孙子。”
楚陌笑之:“那就让他打头阵。”
“你要小心点。”杨文毅紧蹙双眉:“也是我大意了。”他没想到北伐军内里竟藏了脏污。赵子鹤…大概是想他死在关外,至于怎么个死法,他尚不清楚,但很快就知道了。
他会遂了一些人的愿。只他们想要北伐军,杨文毅凝目看着楚陌,就得问问这位状元爷同不同意了。
北望山岭外鼓声轰轰,号角震天,气氛紧张。南延闳卫府晋华县也是一般,大雨不停,下了快半月了。知县吉彦日日带人巡查辖内,还召集壮丁加固堤坝。连天在外,身子到底有些撑不住。才想休息一日,就有信随着邸报一并送到。
习惯先看邸报,见工部尚书严启被罢免抄家,不由心惊。吉彦立时放下送到嘴边的茶,细读邸报。两刻后,邸报读完,其愣了许久。
严启被罢免抄家了。前吏部侍郎葛铭已也被罢免了,全是因用人不当。新科状元楚陌去西北监军,传胪詹云和的庶吉士之名被除,起因妾杀…双目暴突,慌忙拿起一旁的家书,快速拆开,一目十行。
不等看完,呜咽出声。吉彦捶胸,眼泪直流。他闺女没了…他那不争气的闺女被个贱妾杀了。心似被谁抓在手里揉捏,他疼。
“老爷,”李管事也跟着擦泪,他刚在前院就听送信的人说了事儿:“您身子湿重,大夫再三叮嘱得顾着点。您…”
“咳咳,”吉彦重咳,撑着将信看完:“咳…詹云和,你咳负了我的信任。”丢下信,双手捂脸痛哭。休夫书?欣然不可能会写休夫书。大哥、二哥竟将欣然的棺柩运回了枣余村安葬。
第82章 编造
嫁了一场, 把命都搭进去了,却连个好名都没落着。他养了十七年的闺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人杀了。詹云和,你于心何忍?
一封不知是谁写的休夫书, 就让竖子脱了个干净,大哥、二哥糊涂, 怎么就能遂了他的愿?欣然没了,不进夫家祠堂, 日后竖子再娶,续房亦同原配。詹吉两家是不欢而散,若有欣然占着原配位, 詹云和再出息, 为着名声也不敢针对吉家。
可现在呢…割裂, 他与吉家无干系了, 还被逼得让母背骂名, 心里不怨恨吗?外头也都知两家不对付。吉彦恨得捶桌,妾杀妻,朝廷竟只除了詹云和的庶吉士名, 功名呢, 为什么不一并除去?
如今楚陌被新帝派往西北监军,那竖子该哈哈大笑了。要是楚陌回不来…吉家在朝里就没有能压制他的人了。
吉彦悔不当初,去年詹家在成亲前闹出那样的事, 他就该听了爹娘的话,一意将亲事退了。诸多想头…最后却成竹篮打水, 不止一场空,连竹篮都废了。
黄氏…那个蠢妇,闺女惨死,她竟只盯着嫁妆。想把欣然的嫁妆带去黄家, 她做梦。撑着桌起身,他要写信回去,请大哥、二哥加紧给信旻看日子。
孽女…你大不孝啊!
京中,小楚府寻“客”寻了三天,那老和尚就像是拱老鼠窟窿里去了,再没露头。碎花胡同谢府正院暖熙院,谢紫灵端坐在榻上微颔首,眼睫下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几左边坐着其母邹氏,听了三天的风,此刻她也拿不准那独眼老僧的意图。自家马车会撞上他是偶然,还是他有意为之?偶然,说明他真是高人。若是有意,那他又是从哪得知闺女的签文?
为她们解了签之后,其为何又要跑去汪香胡同楚府?楚家好似也并不认识他,这就更奇怪了。
“母亲,您说大师与楚府是敌是友?”谢紫灵想不通很多事。假设老僧与楚府非敌非友,仅仅是因她的签文跑去楚府看宅子,那是不是意味着解签之说全是真?
求她上得梧桐后,能心怀大仁,安济天下。老僧的意思是楚修撰的妻子并非良善?可他又说其乃吉星。吉…星,吉己身不利他人吗?这也不是不可能。
跑去楚府,是想探什么?既非敌非友,那楚府满京城找人,他又为何不上门?探究竟,躲在暗里掐算哪有与本尊面对面言说一番断得真实?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难道还怕楚吉氏害他?
再说另一种可能,老僧与楚府为敌,那为何要挑上她来对付楚府?她连见都没见过楚修撰及其妻。是因为她命贵,还是说将来她与楚府会牵扯不断?
最后,若是友,谢紫灵想那老僧定是喜极楚修撰,深觉吉氏配不上楚修撰,要为其另择良缘。可吉氏是吉星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想不通,她都快混乱了。
邹氏摇首:“说不准,”轻吐一口气,“咱们静观其变吧。”楚陌不是去监军了吗?如果真是文王转世,那此回西北之行可是大有可为。
她们等着就是了。
“楚修撰的妻子,手段倒是好。”谢紫灵想到三百两银寻客,不禁嗤鼻。一个内宅妇人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要张扬…就摆出点气势来,三百两银?还真拿得出手,她都觉寒碜。
“楚修撰不在府里,一个新妇若不厉害点,今日是老僧在后门边转,那明儿就有可能是旁的谁。”邹氏倒觉楚吉氏行得对,只…那楚吉氏越高明,她这心里就越是担忧。
想独眼老僧非凡,但又怕自家闺女不顶用。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有机会她还是要先见一见那楚吉氏。
被这两母女惦记着的吉安,正在家里喝着鱼汤。喝完了,碗才放下门房就来报,说詹云和来了,请见亲家老太爷、老太太。
吉安抽帕拭了拭嘴,两家虽已没什关系了,但这不影响对方缝补已经残破不堪的名声。詹家,詹云和…让势弱的唐家背了恶名,故事编得也挺完整。
詹母唐氏,为了娘家,给儿子下药,致詹云和不得不纳了唐悦儿。唐悦儿为妾后,有詹母撑腰,更是不把表哥的嫡妻放在眼里。
怀了庶长子,竟联合詹母挟恩强逼詹父、詹府老太太帮着隐瞒。詹云和夫妇回乡祭祖时,才知妾室怀喜。之后,唐悦儿一而再地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刺激吉欣然。吉欣然一忍再忍,甚至躲回娘家半月。
唐悦儿以为吉欣然是怕了她,更是放肆,于生产前当着她的面逼詹云和将庶长记为嫡长。吉欣然忍无可忍,终买了红花,在唐悦儿生产后灌她喝下。唐悦儿身子大损,再不能生,性子暴躁,日日咒骂吉欣然。
詹母也责怪吉欣然,骂她毒妇。
吉欣然恨极,打算害那孩子,只开了窗走开了,闻房中婴孩啼哭,心有不忍,又回头把窗关上。这一幕叫唐悦儿身边的大丫头瞧见了,唐悦儿想着天也不冷,不如就将计就计,让孩子小病一场,把吉欣然害庶长子的罪坐实了。
如此就可逼迫詹云和和离,然后她携子上位。
只唐悦儿没料到,窗开一个时辰,孩子竟恶寒难驱。加之吉欣燃因爱生恨,与詹云和总是吵闹,吵闹完就磨搓她。终于婴孩夭折的当天疯癫了,再闻吉欣然与詹云和争吵,奋起拿了桌上的削皮刀就跑去隔壁,一刀刺死了吉欣然。
整则故事大幅弱化了詹云和的影响,将他摘了出来。吉安轻嗤,来请见她爹娘…爹娘的事她做不了主,示意辛语去东厢问问。
东厢里,吉忠明正给老妻磨着墨,听闻詹云和请见,想也没想直摇头:“让他走吧。”然丫头都快过三七了,身后事也已平息,从此詹、吉两家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
轻叹一声,吉孟氏收腕,笔尖离了纸:“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不见好,见了徒添伤悲罢了。”詹云和干不干净,他心里清楚。因果报应的事,就交给老天爷。
然丫头食了恶果。她相信终有一天詹云和…会念起那个无辜的孩子。整件事里,吉孟氏谁都不可怜,都是活该,只可怜那个投错胎的婴孩。他没罪。
继续抄经,多抄几本。
府外,詹云和得了回复,并不意外,后退两步拱礼下跪,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转身缓步离开。去年的锦衣穿在身,显得有些空荡。昔日的眼眸水亮,如今疲倦之下是冷情,周身溢散着悲凉、寂寥,让人见之不由生怜。
走过汪香胡同,左拐进入长巷往翰林院。庶吉士之名被除,他虽不愿再回翰林院,但…得去,去向老师朱正倾请罪,多谢他在朝上为他争辩。
慢慢走着,迎面有人来,往边上靠。只那人到了近前,不从旁过,却拦他去路。抬眼细观,方脸阔嘴白须留有两寸长,像个道人,但…目光定在对方右眼,这个眼珠子…过于清透了,不像是真的。
“本尊在京里等你很久了。”
詹云和嗤笑:“刚我去楚府被挡在了门外,不知带上你,他们会不会见我?”昨日归京,他听说楚府在寻客,看过画像…那客不就是眼前人?
“别想楚府了,你与七杀天生两看相厌,是不可能同流。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想扳倒七杀,必须先除去他命宫中的吉星。否则,待他日七杀聚势成,你定永无翻身之地。”
七杀,大将之星?詹云和面目沉静,但心里已起了波澜,这合了“弃笔投戎”,佯作不在意,戏言道:“你说的吉星是指…楚陌的妻子,吉安?”
老者不答话,右眼里的珠子虽然清亮,但无神。
詹云和上前半步:“既然能懂观星之术,那请你指点下迷津,我会被下放到哪?若你说准了,我就信你。”
“陕东以北。”老者盯着詹云和的脸,见他那双带媚的柳叶眼微微一缩,不由咧嘴,露出还没掉完的几颗黄牙。
离得太近,一股恶臭冲来,詹云和蹙眉头后仰:“你有通天的本事,楚府就在那,现在便可以去拧断七杀吉星的脖子。正好七杀不在,也方便你。我才二十二岁,还没活够。”一把拨开他,从旁走过。
老者敛目,右眼里的珠子被挤出半边来,不知好歹的小子,迟早你会死在你的轻狂上。杀吉星…他倒是想,但…檐上一块瓦脱落,本能地眼一紧,想躲避,但这时右眼中的琉璃珠子脱眶,脚下迟了点点,瓦已砸到头。
甩了甩脑袋,去捡起滚落的琉璃珠。才塞回眼中,心头一突,立时调头往来时路走。自二十年前,他为东辽算了名将埋骨地后,就一直倒霉。
接近吉星,他就更倒霉。直觉十有八九还没杀了她,便先倒霉死。现那吉星又怀了天乙,他连接近都难。
“哪里走?”一货郎挑着担子,拦在了巷子口。老者不回头,脚下一点,三两跃就到了货郎跟前。货郎放下担子,抽了扁担就迎上。
这方打斗激烈,很快就引得四方注意。老和尚不恋战,嘴动了动,在货郎再次攻来时,虚晃一招,趁其不备眼一阴,嘴吐暗器,直击向他额中要害。货郎连忙避闪,老和尚趁机逃走。
硬物刮过脸,货郎抹了下,手还未放到鼻下,就被熏得腹中翻涌。回头看向落在地的“暗器”,一颗老黄牙,顿时再也压抑不住了,手撑着墙呕吐。
“你没事吧?”闻声赶来的尖脸黑衣人趴在屋顶上,看向下。不要怪他们来得慢,他们都有圈地,不能擅离,要确保小楚府里安全。那老和尚精得很,根本就不往汪香胡同那靠。
货郎吐完舒服了:“那老东西主意倒是多,竟在瞎眼里塞了颗琉璃珠子。赶紧将信传下去,别再被他蒙混。”
“好。”
詹云和不知这方事,到了翰林院硬着头皮走进,正巧碰上谈宜田出来透气。见着他,谈宜田心也不虚。詹家妾杀妻的大概情况,翰林院这已经清楚了,跟他编造的差不离。
詹云和无辜吗?谈宜田以为并不。詹家妾杀妻的真相,没他编造的那般简单。不然唐悦儿就算疯癫了,吉家也会要其偿命,绝不会轻放过。吉家让步了,那詹家就没有让步吗?
肯定也有。至于两家为何要让步,那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谈宜田还记得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天,楚陌娘子那间厢房里有一妇人向詹云和投花,詹云和明明可以轻易接住,但却没接。
能与楚陌娘子待一间厢房,又向詹云和投花的妇人,那定是詹云和的妻子。妻子投花不接…显然夫妻不睦。
第83章 受伤
里间, 詹云和俯首站立。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朱正倾看着他,两腮鼓动着。不可否认,他对詹云和有寄予厚望, 但那是过去。曾经他也望将来有一天,与詹云和就像老师和他一般, 师徒联手立于朝堂。
只詹云和…太让他失望了。堂堂男儿,竟连后院都压不住, 还能堪大用吗?
“下放的地方,今日退朝后,我有帮你打听, 应是在拢北杰阳一带。”
拢北杰阳, 那不就是紧挨着陕东?那老僧说的话还在耳里, 詹云和心中没有他想:“学生给老师丢人了。”世间不乏奇人异事, 又有吉欣然的怪异在前, 他倒是淡然得很。
不过…再是奇人,让他动手去杀谁,他也是不可能会听从的。况且要杀的还是楚陌妻子。楚陌即将手掌重权。他是痴了, 才会在这时去触他逆鳞。
詹云和不贬低自己, 但也会不高估。
“你好自为之吧。”朱正倾摆手让他出去。
心中讥笑,他这是成弃子了?之前进翰林院,正逢朱正倾艰难时, 是其先找的他。也是他天真,私以为张仲有心提携, 想他与楚陌打擂。知道是被利用,但思及以后,他愿意。
现在楚陌去了西北。他…庶吉士之名被除,没用了。詹云和面上无异, 拱礼告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尝过滋味了,难咽得很。也罢,来日方长。离开京城,一样是站着走路。他只望京里各位多多珍重,终有再见时。
站在檐下的江崇清和谈宜田,目送人远去。沉默许久,相视一笑,转眼望西北。
“你说楚陌什么时候回京?”没他在,谈宜田觉整个翰林院都死气沉沉。虽然那人在吧,也很少出声,但一个屋檐下待着,他就觉日子多了不少盼头。隔三差五地来一大惊,刺不刺激?
江崇清倚靠着柱子:“肯定要等西北战乱平息了才能归来。”说西北…就不禁叫他想起今日早朝上的议事,“哎,兵部上奏,要派钦差南下。”
楚陌不在,半边天都黑了。谈宜田哼哼两声:“昨天就在议了,议了半天,没一个主动站出来领钦差的职。刑部尚书进奎文提议让永宁侯世子去,结果永宁侯世子才回侯府,老太君就病了。”
“今日没人再要永宁侯世子去了。”江崇清敛目:“你说刑部尚书进奎文…提那一嘴是随意说说,还是真有那心?”南夏、西疆突破南徽边境,屠三村。赵子鹤要军饷,皇上给了。给了之后…南夏、西疆没音信了。
不等皇上过问,先帝驾崩,紧接着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这些事一环扣着一环…就好像有根线将它们穿在一起。
最近他夜不安眠,一直在捋这些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江崇清不太敢相信。
“进奎文此人,藏得很深。”谈宜田看不透:“他很清楚西北正战乱,除非永宁侯…”手在自个的脖上抹了一下,“不然皇上是绝不可能让永宁侯世子离京。这跟总督家眷必须要留京是一个道理,以防万一。但进奎文却提出来了,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江崇清回头看了眼门口,朝谈宜田勾了勾手指,同时头凑过去小声道:“你说赵子鹤是不是造反了?”他们虽上朝记要,但之前楚陌在时,有几天早朝是一点风声都没外传。
他和谈宜田也不能查阅记档。这些日子,朝臣们一提到南徽,个个面色凝重。可南徽那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良王去监军,也是一句讯没往回传。
谈宜田十指摆了八九,心头突突,没想到江崇清跟他想一块去了。南边没声,他总觉是在等西北。所以进奎文提出,让永宁侯世子顶钦差名南下查赵子鹤,他觉实在不该且突兀。
西北北望山岭,楚陌上了鹰头峰,拿着千里眼望向西南。三日前,永宁侯杨文毅不再防守,领兵迎战。两军对抗激烈,一战到天黑,对方退兵。杨文毅回营,十二将领,跟出去的那六位,其中有四都受了伤,但伤不重。
次日大军再来,杨文毅一样领六将领带兵迎战,这一役更是激烈。漠辽上了骑兵,六将领其中有五负伤,包括杨瑜西。十二将领,只两战,就仅剩余大光、赵学成、钟明义三位不带伤。
楚陌看过西南,放下千里眼。断眉余大光、吊梢眉赵学成,再加一个长相斯文的钟明义,不是十二将领中最出色的,但近来表现得都很积极。另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家有美眷,美眷…来自江南。
昨夜急报,有一波漠辽骑兵往了西南。西南百顷银杉林,穿过它就可直入中原。林中在五十年前早就布有各种陷阱,第一任永宁侯杨奕打的样,杀了胡虏子都往林中扔…引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