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叫圆意的师父也不是愚人,当下就明白自己是冲撞了贵人,立即双手合十赔不是:阿弥陀佛,施主莫怪,方才是贫僧无礼了。
江木轻轻摇下头:无妨,是我不应该随意闯入。
玄映眼神温和缓步走来,轻声道:江施主言重了,贫僧今日出关正好要向师父辞别,不若贫僧与施主同去?
他的个头比江木高些,此时站在身边却无任何压迫感,反而仿若清风拂面,不论是话语还是气息,实在清新淡雅到极致,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想到茶馆里的那些人如此崇敬他,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就有劳玄映大师了。
江施主客气。
圆意是不随他们同去的,二人告别对方,顺着幽静小道继续向南。
清早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周围山色在薄雾中时隐时现,衬得一个个庭院越发幽寂。
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草丛里的虫鸣、树林间的鸟叫,阵阵凉风吹来枝叶也跟着飒飒作响,加上远处宫殿里的念诵佛经声,所有一切编织在一起显得美好又安宁。
江木微微侧目像是偷瞄了一眼,不过玄映察觉得很快,他偏头浅浅一笑轻声问:江施主是第一次来佛宗?
嗯。江木应了一声甚至还点了点头加重语气。
玄映停下,表情看着似乎有些懊恼,他遗憾道:那贫僧应该带江施主好好转一转才是。
江木看了看他:现在也不迟。
玄映微微一愣,随即清俊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极浅的笑容,眼眸里尽是暖意:说得也是,那便不走这条路了。
他这人并不像外表看的那般清冷又不食烟火,江木觉得他应当是个妙人,否则哪里会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还有那些有意思的典故。
二人直到半下午才朝被遗忘的德宁大师的住处奔去,在院落门口,玄映停下不慌不忙整理着自己的着装,这种投机的举动像是做过千万遍般熟络,完全不是古板僧人该有的形象。
江木微微歪头看着他,他冲江木轻轻眨了下眼,示意不要声张,江木忽然有些可惜,这样的人物竟是个和尚。
待他整理好衣装,整个人又恢复了十分圣洁、清冷的模样,好似久居庙堂的圣僧,不可亵渎。
玄映站定,伸手挽起衣袖准备敲门。
这时,在他的身后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玄映师侄。
二人转过身看到一个灰衣僧人站在身后三米之外的地方。
玄映神色自若朝那人微微颔首:监寺师叔。
江木道:广道大师。
广道缓步走来,直到走到他们跟前才停下。
那高大又魁梧身形,感觉可以遮挡住江木和玄映,一双锐利的眼眸正俯视端详着眼前的两个人。
江木的神情不变,他向来淡然,总是那副苍白寡淡的样子,仿佛不管面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玄映则噙着笑,温温柔柔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广道凝视着他们,表情很是严肃,可二人依旧什么都没变,过一小会儿广道先撑不住,像是一下子破了功,笑道:你们两个可是让宗主师兄多等,好大两只鸽子在佛宗里来回飞跃。
江木垂眸:是晚辈的不是。
玄映垂眸:是弟子的不是。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广道也有些无奈笑着:哎,哪里话,说笑罢了。
玄映道:师父现在在里面吗?
广道点点头,看着玄映,他不禁又蹙起眉头,轻声说道:我观你修为精进不少,想必这段时间的闭关收获良多,有些话师叔我逾越替宗主师兄多说几句,你一向都比其他弟子来得聪颖,在这一代中你资质最好也是最省心的一个,可那事我相信师兄他有他的理由,你虽擅自闭关,但宗主师兄也认为你有自己的考量,而非其他原因。
玄映敛眸道:让师父他担心了。
广道叹道:唉,不多说了,你们先进去吧。
那事自然是茶馆听说的事,江木身为外人也不好去问,索性当没听见,正准备进屋时广道叫住了他。
江施主。
江木转身看着他,对方冲他深深鞠了一躬:有劳江施主。
广道大师客气了。
*
玄映是先进去的那个,等江木进屋后,正好对上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的视线。
那目光很平静像口井一般深邃。
这位便是佛宗的宗主德宁大师。
一位长年居住山林,久绝世事的隐世高僧。
江木对他微微行礼:见过德宁大师。
玄映也对他行礼:弟子拜见师父。
对方很有深意地看了玄映一眼,双目微阖双手很慢地拨动一串佛珠,轻声回应:嗯,江施主请落座。
请便只请一人,江木倒是不拘束,大大方方落座在一旁,只留玄映仍旧站着,不过他也不觉得难堪,依旧是清新淡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德宁大师说完话,屋里陷入了寂静,江木看着他们,觉得这两人之间仿佛有着说不透道不明的隔阂。
二人的关系并不算差,德宁大师虽然贵为宗主,但平日里多是慈眉善目,对待弟子也是关爱有加,尤其是这个他最为疼爱的小弟子,更不会有半句苛责,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令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生疏?
江木想了想,还是新宗主册立那事。
果然,过了会玄映率先开口:弟子此次闭关
你不必向我解释。
本来玄映没想提这事,不过是刚才同监寺师叔的谈话令他有些许内疚,没想到刚提半句,德宁大师就断了他的话,玄映看了看他,微微垂眸不再开口。
德宁大师依旧是阖目:你此次前来还有何事?
玄映说道:这次闭关修行弟子感悟颇多,如今出关,弟子想要外出游历一番,此次前来便是向师父辞行。
德宁大师听到后微怔,但那抹不自然的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就变回了原来沉稳的模样。
去吧。
玄映朝他欠身行了礼,又冲江木轻眨下眼睛,然后悄步退了出去。
等玄映离开后,外面的广道走进来对着德宁大师感叹道:师兄既舍不得玄映师侄,为何不直接挑明,就是说句叮嘱的话也好,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德宁大师摇了摇头:不必再说,江施主,今日让你见笑了。
江木淡淡看着他,伸手探上对方的脉,过了会儿,他道:五成希望。
第50章
江木从佛宗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是漫天星光,他婉拒了广道提出的留宿,一人不紧不慢顺着山道回去。
佛宗的山道设计得还比较人性化,从山上一直到山脚处,每隔三米就会有一盏灯笼,烛火虽然不是很亮,但照明还是没什么问题,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当他走到快接近山脚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背着包袱的白衣僧人。
他闭眸手中拨弄着一串木质佛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极致的宁静,周围烛火幽幽亮着,仿佛也不能沾染给他一丝烟火气。
这般圣洁的姿态,除了玄映别无他人。
江木停住:玄映大师还没离去?
那人睁开眼眸转过身看见他轻轻笑了下,不知为何他一动起来,倒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了。
贫僧在等江施主。
玄映大师有何事?
先前贫僧说要出去游历一番,现已辞别了师父,但还未与江施主正式辞别,贫僧心有挂念便不能直接离去。
江木往山上看了看,又扭头看了看他:你一直在这里等着,要是我今晚在佛宗住下,你又当如何?
玄映看着他:那便在此等着。
这种话倒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
江木走下来:那些灯是你点的?
山灯算是课业之一,由专人负责。玄映向他解释,但是很快他就一转话题,不过今天倒是贫僧所为。
江木走到他身边,问:你可有打算,去何地云游?
玄映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既是云游便无目的。
德宁大师的状况不太好,他功力深厚,强撑下去倒也不是难事,但旧疾发作总归疼痛难忍,折磨心神。
江木说着他在德宁那里诊脉的结果,身子在他身边慢悠悠打转一圈,眼眸里带着一种颇为审视的意味瞧着玄映,不过后者神情不变,依旧是温温柔柔。
江木继续道:那伤起先不难,但拖得太久,我有把握医治,可治病需要一味药引,那东西可遇不可求,得不得到要看天意。
玄映垂眸:阿弥陀佛,依施主所言,师父他应该选择了放弃。
江木点头:确实如此,德宁大师对生死已然看淡,也不想劳民伤财,但我想去试一试,不知玄映大师意下如何?
嗯?
药引在西域,是一株百年难得一遇的毒花,我算了算日期,再过九个月便是最好的采摘时机。
玄映静静看着他,江木也静静看着他:大师既然云游无目标,想必去哪都无所谓,那不如随我走一趟,而我正好缺个苦力。
让佛宗最负盛名的玄映大师去做苦力,怕是天下只有江木一人。
两人不过才认识几个时辰,就能这般开口。
玄映微微愣了下,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周围的火光,片刻后他便挽袖应道:贫僧虽是出家人,但干重活也不在话下,况且此事贫僧也想为师父出一份力。
江木微微点头,二人顺着小道离开佛宗,这里幽深僻静,临州城的夜晚却很热闹,整座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繁华一些的街道甚是拥堵。
玄映跟着他行走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也许路上的人也有这种感觉,看见他都不自觉往旁边避一避,像是怕弄脏了那身白色僧衣,而江木却融入得非常和谐,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样的俗世,玄映大师会觉得不自在吗?
怎会,玄映偏头看看他,红尘是最好的修行之地,世间万物、人生百态,贫僧觉得融入其中或许更有趣些。
他话是这么说,突兀感却并没消失,那一身缥缈气息怎么都不会被烟火所掩盖。
是挺有趣的。江木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正招揽生意的酒楼店小二,我现在想去那里面融入一下。
他说话如此跳跃,玄映也没有惊讶,依旧轻笑看着他。
江木十分坦然道:我饿了,大师用过饭吗?
他的包袱里有从佛宗带出来的干粮,眼下显然不太合适拿出来。
玄映有模有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江施主既然饿了,那贫僧只好先请施主吃个便饭。
江木静静看着他不语,明明一句话没问,玄映却十分自然接道:江施主不必这样看着贫僧,和尚也是有饷的。
挺好。
他们还没走到酒楼,那位热情洋溢的小二哥一眼就瞅见了江木,兴高采烈道:江大夫好,要进来吃点什么吗?咱们今晚上有专门的特色菜。
江木点下头:可还有位置?
小二哥笑道:自然是有的,江大夫和这位大师,请随我来。
酒楼的一楼已经坐满了,在江木进来后,不少人朝他打招呼江大夫好晚上好啊江先生江大夫来吃饭呀江先生过来一起吃吧
也有些人认出了玄映,不过可能因为高僧气质卓越,没人敢随意搭话,等二人上了楼上,他们才窃窃私语。
刚才是玄映大师吧?
那样神仙般的人物自然是他。
没想到大师下山了。
这是那件事之后第一次出现吧,大师看起来好像气色还不错。
玄映师父又不是那些凡夫俗子,什么宗主不宗主的,兴许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没错,没错。
大部分的私语多是恭维,也有小部分的人回味刚才看到的绝世容貌,感慨那般身姿,怎么就是个和尚呢?
小二哥引他们进了雅间,据说是掌柜特意吩咐过的,只要江大夫来,务必提供最好的服务。
此房间不大,但风景视野很好,临窗而望,外面的夜色尽收眼底。
江木点了些素菜后,人倚靠着窗台,望向窗外,神情淡淡。
玄映一边拨弄着佛珠,一边打量着他。
江施主如此深受百姓爱戴,贫僧真是大开眼界。
很惊讶?
那倒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错过了时机,早知如此,贫僧便不闭那什么劳子关,在临州城等着也许能第一时间一睹施主的风采。
江木偏头淡淡看着他: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有些地方比较可惜。
玄映顺着话问道:江施主是在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看到新宗主的选拔。
他这话说得相当突兀,直白又一针见血,反倒像有备而来。
那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
江木继续道:我来的太晚,应当早些才是,错过了那些风光,尤其是玄映大师你的高光时刻,五十八项的第一,恐怕后世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
玄映垂眸:只是一些比赛罢了。
话提到了这里,江木不想避开,他说:我初来临州不久,凭些医术侥幸博名,玄映大师身居山林不知晓不奇怪,但我倒是听说了玄映大师一些事,不知道大师会不会嫌我多舌?
哦?贫僧的事?
江木将昨日在茶馆所听的旧闻与他说了说,其中包括那些客人是如何吹嘘的,玄映听后颇有些无奈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