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繁见状,只道林漓已经遇害,便在眼神一黯后,道:华兄,你别难过,林兄他
华吟忽然攥紧了手,嘶喊道:别跟我提他!
花繁见华吟眼神混乱,浑身打着哆嗦,忙道:好,不提他,不提他。
华吟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他沉默片刻,忽道:花繁,你知道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
花繁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
华吟又不说话了。他用力地咬着牙,似乎在拼命压抑情绪,不让自己展露脆弱的一面。
花繁想起昨夜与卖包老头的对话,便道:华兄,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
华吟摇了摇头,不语。
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的关系,他浑身打着颤,牙齿也咬得咯咯响,可依旧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不肯起身让自己好过一些。花繁试着取了软毯给他,也被对方伸手打掉了。
眼见华吟倔强地缩在原地,花繁想了想,伸手掏出怀中的玉佩,小心地放在对方面前:
华兄,这玉佩给你。地板太凉,你摸摸它就不冷了。
他毕竟还年轻,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能笨拙地释出些善意。
华吟盯着那枚玉佩看了许久,才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手,将玉佩捡起。他攥着玉佩,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花繁也默默地坐在华吟身旁,偶尔伸手拍拍华吟的肩,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在这过程中,他忍不住打了几次喷嚏,却本着与华吟共苦的心思,没使用法术取暖。
他俩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适才的差役入殿,表示忤纪殿要下衙了,请花繁快些出宫;
花繁这才慢慢地起身,吸了吸鼻子,对华吟道:
华兄,以后你有需要,便来找我吧,我随时有空。
华吟瞟了花繁一眼,脸上再也没从前那副高傲的神情了。他点了点头,在花繁离去以后,任由差役将自己拉起,走出忤纪殿。
数日以后,华吟回到蓝严堂,在棋判的资助下继续听学。
然而此时,华林血案一事早已不胫而走。在知道华家没落的情况下,原来积极讨好华吟的学子们,全都翻脸不认人,见到华吟,就和见了什么毒虫猛兽一般。
有些学子还算理智,只是对华吟避而远之。另一些,则带着满腔的恶意,意图欺压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一开始,他们顾虑棋判,只敢暗地里使坏,例如在华吟的汤水里放蜘蛛、朝他的被窝里倒冷水等等。
可日子久了,他们见华吟也不反抗,便愈加大胆、跋扈起来。
花繁有自己的事要忙,自不可能一整天围着华吟打转,加上华吟性子倨傲要强,也未曾开口求助。
是以,诸如此类的欺凌,一直到华吟遭受无可挽回的伤以后,才被揭露了出来。
你们怎么可以弄断他的筋脉!
花繁偶然撞见华吟被重伤的场景,急忙施术将几名始作俑者挥开。他跪在地下,抱起已然昏迷的华吟,颤声质问。
花繁,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这小子从前仗着自己的家世,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我们啊,就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是啊,他不也曾瞧不起你吗?资质上等了不起啊?
再说了,他都能割伤自己的左手,我们废他右手怎么了?这下,看他还拿什么来自傲。
花繁撕下袖口布料,将华吟右手腕缠绕起,遮去那上边狰狞的血洞。
你们这么做,就能为自己争一口气了吗?华兄的确天资好、出身也好,可他在学习上有丝毫怠惰吗?
花繁看着华吟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抽痛了起来。
他是骄傲,可他有借着自己的家世欺压你们吗?你们从前趋炎附势,巴不得从华家那儿得到好处,如今见华兄失势,就都来落井下石?
那几名学子对视一眼,目光充满不屑:花繁,你别说得那么清高。你之所以会袒护他,不就是想讨好棋判大人吗?
对啊,可棋判大人将他送来以后,就再没出现过了。你啊,还是省点力气,继续去巴结夫子们吧。
是啊是啊,你以为夫子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看啊,整个蓝严堂,就你和你干爹是傻子,专爱捡路边的破烂回你干什么?
花繁真的发怒了。他抽出腰间的竹剑,剑气一挥,将这批学子打得翻倒在地。
我总算知道,为何华兄会看不起你们了。
花繁弯下身,将华吟抱起,眼里有掩不住的厌恶。
你们就只会不断抱怨自己的身世、抱怨老天对你们不公,然后自以为是地挤在一起抱团互暖。
你们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品性高洁就是装腔作势、剑法高强就是天资过人,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你们不行。
花繁盯着还在哀爸叫母的几个人,道:我天生不适合练剑,剑术在蓝严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不等那帮学子回答,便迅速地穿过几个拐道,踢开了他义父的房间。
花岩本来在悠闲地呷着茶,见花繁踹门而入,吓得杯子都掉了。
他刚要出声责问,却在看见花繁怀里的华吟后,生生止住了话头。
这不是华家吗?怎么
花繁将华吟小心地放在竹席上,道:义父,他右手腕被戳了个窟窿,筋脉全断了。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治好?
花岩抬起华吟的右手,闭眼探查一阵,道:这皮肉是能治好,可练剑的根本嘛
花繁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了华吟一眼,道:可是,这样华兄不就
花岩道:他筋脉不仅是断了,还被生生搅碎,能动起来就不错了,何况要使剑呢。
花繁默然。
花岩又道:详细情况,一会儿再说吧。你先出去,我来替他疗伤。
花繁深深一揖,道:多谢义父。
他退出了小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待花繁再度拜访之时,华吟已经清醒了。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花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微笑道:华兄,听义父说,你整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是在模仿话本里的道士,练习辟谷吗?
他想要逗一逗华吟,哪怕激得他发火,也比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好些。
华吟看着花繁,却又像是在看着远方。
花繁想了想,道:华兄,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让其他人见了,还以为蓝严堂多苛待学子呢。
华吟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阖上眼,不去理会花繁。
花繁搔了搔头,忽然灵光一闪,捧起碗筷,道:华兄,你是不是手疼,所以才没办法吃饭?你早说,我可以喂你啊。
闻言,华吟倏地睁开了眼。他盯着递到嘴边的金瓜片,突然抬起右手,将筷子打落。
我不疼!我没事!
华吟做完这个动作,似是牵动到伤口,脸色变得更白了,额头上还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好好,不疼,不疼。
花繁连忙将碗放下,生怕华吟再勉强自己动作。他看着对方缠满绷带的双手,默然片刻,道:
华兄,你知道吗?义父不让我练剑了。
华吟听到「剑」这个字,明显受到了刺激。他嘴角轻颤了下,问道:为什么?
花繁笑道:不为什么,只是他总算发现我不是块练剑的料子。不过呢,他也察觉我在咒法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从明日起,我就不再去练剑堂,改去咒法阁学习啦。
华吟沉默了会,道:你不必如此。
花繁笑道:什么不必如此啊。话说华兄,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那你可要陪着我,不然就我一个人去咒法阁,会无聊到死的。
华吟道:花繁,你不必
这是他第一次叫花繁的名字。花繁拍手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告诉义父,让他帮我俩转班!
他将地上的筷子拾起,用扫尘术洁净一新后,道:这金瓜片挺甜的,华兄你不就爱吃甜吗,我刻意帮你加了一大碗
华吟道:不吃。
花繁一愣,道:华兄,你还要继续辟谷吗?
华吟伸出左手,抢过他手上的筷子。花繁见状,忙将饭碗捧起,端在华吟面前。
华吟深吸了一口气,扭动着左手,动作生硬地操作筷子,将碗里的米饭、咸菜、肉片都吃光了,唯独剩下那堆橘黄色的金瓜片。
他吃完以后,微微喘口气,道:我以后,不吃甜的东西了。
花繁不是很明白他的心理变化,便道:好,我记住了。华兄还有什么需要吗?
华吟道:没有了。
花繁点点头,持起托盘就要离开。
谢谢。
花繁扭头,道:什么?
华吟低下头,盯着地面道:谢谢你。
花繁受宠若惊,奔到华吟面前道:华兄,你说什么?
华吟憋了好一阵子,轻轻地抬头,道:谢谢你,花繁。
花繁简直乐得要上天了。他移着轻快的步子,端着托盘走了。
44、第四十四章:华林血案(四)
那日以后,花繁和华吟一起到咒法阁修习。华吟不愧是法器世家出身,虽然没能继承制器手艺,却很快地掌握了各种咒法的施用技巧。
花繁天赋过人,学习上比华吟来得好,可他为了不打击华吟的自信,故意装作资质中上的样子,好让自己的学习步调和华吟一致。
就这样,一直到三年后,文判们辞职的消息传遍整个夙阑,原因是办事不利,未能侦破华林血案。
花繁陪着华吟,到忤纪殿向棋判大人告别。他自觉地回避了下,远远地看着两人交谈、低语。
这三年下来,华吟原来尖锐的棱角已被磨平,只剩下沉稳平和的样子。
花繁看不惯华吟这副模样,便想方设法地逗弄他。久而久之,华吟一见到花繁,几乎本能地生出怒火,却不得不拼命压抑。
他俩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像从前的华吟、林漓那般形影相随,却也常常凑在一起学习、闲逛。
这期间,花繁发掘了很多华吟的另一面:例如华吟酒量奇差,一杯就倒;
例如华吟就算醉倒,也只会沉沉睡去,不会起身发酒疯。
花繁自己的酒量则越来越好,几乎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
他注意到华吟越来越沉默,可他看对方学习刻苦认真,积极搜寻血案线索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毕竟华吟那么坚强,就连知道自己右手被废、不能再使剑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待棋判离去以后,华吟慢慢地走回花繁身边。他俩走回蓝严堂的路上,华吟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花繁,我决定入宫成为文判。你要一起吗?
花繁微怔,停下了脚步。怎么这么突然?
华吟道:我问过棋判大人,他说文判无须擅武,只需要办事能力强、咒法基础好就行。
他看着花繁,道:成为文判,至少能做的事,会更多一些。我要找到华林二家灭门真相,也要找到他。
花繁一直不敢问华吟有关林漓的事,此时一听,便问:你口中的「他」,是指林兄吗?
华吟飞快回答:不是。
他缄默了会,道:我爹曾造了一个高等法器,那也许是能找出凶手的唯一线索。花繁,你愿意帮我吗?
花繁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嗯。
华吟点点头,不说话了。
由于四判齐齐辞职后,城内多处发生暴乱,在急需执法者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未及冠之龄的少年,居然一前一后地当上了文判。
在霞云询问他俩想要什么样的授号时,花繁表示没有意见,而华吟像是早已想好一样,道:
就用「雪」字作为封号吧。
他跪下,道:从此,属下就唤作「雪华」了。
花繁见状,也跟着跪下,道:我、我还是叫花繁。
幕帘后的人轻咳了声,然后道:真巧,我这儿也有属意的文判人选这一届的文判,就唤作「风花雪月」罢。
华吟又磕了个头,道:属下想兼任忤纪殿掌讯,望宫主恩准。
霞云叹道:棋判也向我举荐过。你若想当,便当吧。
多谢宫主!
华吟把头磕得碰碰响,一旁的花繁看着,只觉得额间生疼。
待他俩离开栎阳殿,便直接宿到了望云宫中。在花繁精心挑选之下,两人一道住进了间藕色的宫殿内。
那之后,华吟或者说,雪华,用尽一切方法,在夙阑城各处奔走,试图查找华林血案的线索,以及法器「千敛面」的下落。
最初几年,花繁也很积极地帮忙,可在调查屡屡碰壁后,他发现自己友人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搜查下去了。
花繁与雪华同住一道屋檐下,经常看见对方寝殿亮着烛火,从黄昏到天明。
他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雪华是没哭过,甚至连崩溃都没有。可他的心,却以很快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也越来越阴鹜。
他表面看起来沉静如水,还有点往阴寒方向变化的趋势,却经常突然发怒,事后虽觉得后悔,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他越来越冷漠,对公务以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只整日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袍子,面无表情地对待所有人,包括花繁。
有时候,花繁在想,雪华是否在抛弃「华吟」这个名字时,就决定将过往的自己一起葬送了呢?
他只能看着昔日同窗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雪华到底是怎么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