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不以为然地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下一秒整个人僵住,画笔掉到桌上。
她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你在创作新年稿子的同时,顺便完成了春季新品?
许宴:不是完成,初稿,材料方案还没统筹。
吃着早餐的同事噎了个大白眼,听完这话呆若木鸡:卧槽。
Sunny捂住心口直呼打击人,说自己从业五年,竟然比不上一个刚入行的。
她装模作样嘤嘤哭了一通,转头找平衡:张哥张哥!你春季稿子怎么样了啊?
张哥出名的内向,醇厚老实,他坐在背阳的角落,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我前两天完成的。
Sunny:全部?
张哥:还差一点。
差一点和大功告成有区别吗?Sunny直接躺椅子上掐人中。
许宴意外了一下,实习期三个月的相处,他稍微了解张哥,38岁,有妻有儿,家庭幸福,目前是鞋类二级设计师,干这行十三年。
许宴应聘时,正好是他的瓶颈期,没想到这么快就突破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许宴上完洗手间回来,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副总的,回执标题一句话概括:
【我觉得可以再好点。】
被否了,意料之中。
许宴重启加班模式,两天后第二交,次日中午被否。第三交,上午交,下午下班前被否。第四交,早上交,半个小时后被否。
许宴心态有点崩,这位前桌副总不说哪里不行,永远都是一句话:我觉得可以再好点。
好你个锤子。
这晚,设计部又变成他一人。
晚八点出头,许宴搞完第五交,抻个懒腰把已经冷掉的外卖拿过来,准备吃完再回家。
两分钟不到,邮箱多了条新的回执。
【我觉得可以再好点。】
许宴:
人的忍耐有限度,尤其对一个跟你曾经有过节的人。对方是不是在记仇,他不清楚。但两分钟,绝对看不完他新改的画稿和方案!
许宴鼓起胆量,噼里啪啦敲了一大串文字质问,最后全删除,谨小慎微说:我经验不足,肖总能不能给我个大概?
邮件发送成功。
吃了两口冷饭的功夫,对方回:材料方案不错,设计理念不错,样稿有待改进。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
许宴吃完外卖喝完茶,继续在工作岗位上抓头发。
抓着抓着,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到高中那会儿。
小时候他喜欢画画,家庭条件尚算可以,很早就报了兴趣美术班,准备未来走艺术路线。
直到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他停了美术课程。
高二班里新转来一个同学,被老师安排坐在他前面,叫肖远,听说是个天才,16岁拿到国外大学毕业证书回来的。
他有次课堂上开小差,把肖远脚上的运动鞋画了下来,画完脑子抽疯,又把鞋样涂涂改改,最后被老师没收了去。
前桌肖远下课间回过头,少年的脸变成了肖总的脸,眼神考究地看着他,嗓音缓慢而低沉,你偷窥我整节课?
许宴猛地惊醒,右边脸颊压在袖子上睡出了一片红印子。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照着镜子,眼前突然一黑,竟然停电了。
公司应急电源会在五分钟后自动启动,许宴索性站到窗边抽根烟,思考接下来的新年主题第六交。
过了一会儿,电来了,但不是应急电源。
公司楼下的黑色轿车里,司机上车关上车门,歪头看了看恢复明亮的大厦16层,说道:来电了诶,许先生不会继续加班吧?
肖远没有说话。
司机系上安全带,问:我们还是等许先生出来再走吗?
肖远慢条斯理解开衬衫袖口,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许先生出来了?司机道。
肖远手上动作一顿,偏头望向车窗外。
楼下光亮不强的玻璃门后,正快速走出来一位男士,身高不达一米八,身形也不对。他看起来有些行色匆匆,并非一米八三的许宴。
十一月份第1天,阳光明媚。
总监杀进设计部第一番话:小张Sunny小许!等下十点过后就可以投稿!不要忘记了!闲着没事再给我检查一遍!
许宴立刻开始检查。
诶,对了小许!总监走着走着突然回头,你新年那个主题怎么样了,肖总给你过了吗?
许宴站起来,说:两天前又交了一遍,肖总还没回复。
总监想了一下,说:有可能邮件过多,淹没了。今天再没回复的话,你就再发一遍。
好。
许宴坐回椅子上。
他也不知道肖总为什么没回复。总而言之,他把当年课堂上涂改的元素融合了一些进去。
年轻时思想和现在不同,既然是为青少年服务,想来年轻时的想法更为贴切。
希望能过吧。
十点钟刚到,三人把各自的作品给投了。
许大帅哥Sunny点完发送邮件问,你有多少把握?
不敢说把握,信心有点。许宴嘴角弯了个笑容,我看了总部那几位名匠近两年的设计,看过他们的采访,好像都进入枯水期了。
厉害,连这个功课都做了。Sunny又问,你定的主题是什么,我是生机,春天嘛,生机勃勃。
许宴:主题「生机」不是「美乐」前两年刚出过的单品吗?
Sunny整个人一僵,下一秒崩溃抱头:啊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隔壁的同事笑着安慰她,说没事,少一个竞争名额,许宴就多一分机会。
Sunny一连串小粉拳捶过去,捶爽了继续问许宴:你呢?
许宴说:心动。
不出意外,我们的投稿作品,会由总部几位名匠设计师选出来,我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心动,找回少时恋爱的感觉。
许宴的设计灵感,来自于这次新年主题的服务对象,看到我的作品,就想要立刻穿上它们去见喜欢的女孩子。
啪嗒!
角落里传来铅笔落地的声响。
Sunny看过去,顺口问道:张哥,你什么主题啊?
张哥捡起地上的笔:有些巧,我定的也是「心动」。
许宴愣了一下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笑说:参赛设计师大约一百多个人,撞主题没办法。
元素不同就行。
但显然许宴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因为第二天早上他打完卡,还没坐会儿,就被总监叫进办公室。
总监:许宴,你抄袭了?
办公桌放着两份手稿,其中一份是他的,日期是10月22日。
另一份日期10月18日。
署名:Mo Zhang;
张墨,张哥的名字。
手稿里的元素部分和他的相似。
众所周知,两名设计师,尽管画同一个主题,但在元素和作风上,都会有大大的不同。
而许宴这次恰恰抛开以往的设计,揉和不曾涉猎过的领域,作风大变,又和他人撞了元素,很难不让人恶意揣测。
许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神色凝重:我绝对没有抄袭。
设计总监一脸头疼:这已经不是我能管得了。现在,请你去副总办公室亲自交代清楚吧。
单从手稿时间和元素相同就判定是否抄袭,实为不妥。
听完他们各自对设计理念的口述,也无法断定谁有抄袭嫌疑。
肖远:给你们一分钟辩解,谁先来?
许宴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愿主动伤害任何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巧合不需要解释。
张哥静默两秒:我干了这行十三年,不是第一次被人抄袭。小许,你高中没毕业吧。
许宴眼眸颤了颤,说:我没有抄袭你。
肖远观察他的表情,忽而很轻地笑了一下,问:你还有其他自证清白的证据吗?
许宴:我没有。
证据早就交给你了,能问得出这句话来,明显就是被你否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肖远叹了口气:可惜。
许宴:监控。你没有查监控,不能判定我
有必要?肖远冷冰冰地看着他,如果查不出来,难堪的肯定不是我。
许宴:不查怎么知道,我要求查监控,我
肖远打断:出去。
许宴一下子哽住。
这是直接堵住他的嘴,单方面宣布了他的罪名。
需要我请你?肖远说。
许宴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委屈过,他抿了抿嘴角,点了一下头,决然地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静得针落可闻。
张哥微低着头,抬眼看了一下办公桌后的男人。
男人两手放在桌上,十指相抵,有节奏地在手背上轻点。
忽然,他抬手摘下脸上枪金色丝边眼镜,精致的桃花眼不怒自威地掠过来,说:自己滚,还是我帮你退出设计界?
张哥内心大骇,说:我不懂肖总什么意思。
肖远:手稿时间可以往前写写,根本不足以成为证据。至于其他的,知道你的材料统筹里,犯了什么致命性的错误吗?
张哥凝眉沉思了会:我知道肖总对小许印象不错,但没必要污蔑别人来成就他。
肖远冷笑了声,突然懒得和这种人浪费口舌:10月27号晚上8点56分你在哪?
张哥浑身一震,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攥了攥衣角。
肖远淡淡道: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经让人半路劫走了你的邮件,总部那边并没有收到你的投稿。
考虑你在公司兢兢业业十三年,给你个体面离开的机会,你应该不会不识抬举吧!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的银海市被镀上了一层斑斓之色。
在公司顶楼冷静了一整天,许宴脚步虚浮地回到设计部。
同事们都走了,许宴的微信消息早就爆满,他的工作桌上放了同事们留下的贴心纸条。
看开点,早些回去休息,会真相大白的。
我相信你。
没有确凿的证据,公司不能定你的罪。
不怕,大不了劳动仲裁!
许宴沮丧地捂住脸,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就是突然感觉什么都变得空了。
他努力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如果名声臭了,在这个行业就完全待不下去了。
手机通知栏多了一个图标,有新的邮件回执。
【设计方案已通过,请尽快制作样品。】
许宴握紧手机,片刻后从椅子里站起身,缓慢扯松领带。
经过这段时间留意,这个时间那位副总应该还没走。
许宴直接杀去了副总办,秘书拦都没拦住。
似乎等候已久的男人拎了瓶刚开封的红酒,两只高脚杯。他淡淡对秘书说:先下班吧。
秘书退出去,关上门。
肖远坐进沙发,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在肘间。
他边倒红酒边说:你酒量不好,这种红酒度数不高,口感喝起来比较柔和。过来坐。
许宴大步走过去,抓起杯子仰头喝了见底。
耍我很好玩?许宴把酒杯重重地搁回茶几。
你误会我了。肖远给他倒了第二杯。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许宴看他不太在乎的模样就来气,他究竟知不知道,他不在乎的东西恰恰是别人非常在意和想要的。
肖远放好酒瓶,抬头看他:我觉得你可以坐下来谈。
许宴一把扯住他衬衫衣领,粗鲁地崩掉两颗纽扣,可见动手的人有多么愤怒了。
我觉得可以揍你一顿,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坐下谈。许宴咬牙切齿逼近他的脸,人不能这样,公报私仇真的不至于。
你记得我。肖远漂亮的眼睛弯了一下,从没忘过?
许宴一下子哽住,追根究底是自己有错在先,但多少年了,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记仇。
他倏尔松开手,转过身。
肖远捕捉到对方脸上快速闪过的懊恼之色:许宴?
当我没来过。
许宴丢下这话就匆匆走了。
电梯仍在,许宴进去之后靠在角落,电梯门合了又开。他后知后觉没按楼层键,按了16再次退回角落。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一双大手伸进来,顺势将电梯门向两边扒开。
男人面色不善,眼中神色阴鸷,失去纽扣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片白皙的胸膛。
许宴皱皱眉:干什么?
肖远缓步走进,停在他面前,贴得很近很近,大手不轻不重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许宴被迫抬起下巴,捏紧拳头想要揍人:松手。
许宴。肖远嗓音有些模糊,垂着眼缓声问,许宴,许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说什么屁
许宴话没说完,沾着红酒香气的两片薄唇就堵了过来。
电梯合拢,缓缓下降,照明灯忽然打起了闪。许宴在一片忽明忽暗中瞪大眼,感受唇上厮磨,惊得他小脑袋瓜子转不动了。
外面的电梯缆绳咯噔一响,下降的速度陡然失去控制,刺耳的金属坠落声响起来。
许宴心被吊住。
感觉呼吸都不会了。
肖远脸伏在他肩上苦笑:许宴啊许宴,我以为再见代表不晚,没想到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