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度沉吟片刻道:“好像是如此。”
“什么叫好像?”扶姣不满,“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道吗?”
“润物细无声,兴许是更早也未可知。”
这个回答让扶姣高兴了,唔一声,“那也行。”
事实上,初到扶姣身边的那两年,李承度怎么可能有什么风月之心。李家遭逢大变,虽然父母亲在扶侯的安排下无性命之忧,但外祖父的离世也让他消沉了段时日,只是任何人都未察觉。
这位小郡主的挑衅、捉弄于他来说都不痛不痒,只当小孩儿玩闹般看待,只是次数多了、时间久了,确也因她这份孩子气,慢慢从那份情绪中走出。
那时心中留存的印象,是一个较其他人更为鲜活、明亮的小郡主。
及至在扶侯身边待了几年,受他所托回洛阳救出这位小郡主,那封存在深处的人,才渐渐又活了过来。
具体是何时,李承度自己其实也说不准,他之所以能极快地正视这份心意,是因他也是个坦然之人,从不觉得此情有任何需要躲避或难堪之处。
且但凡他这一类人,都有种微妙的占有欲,一如母亲对父亲,一如他对这位小郡主。
若非拥有一击即中的机会,他不会冒然打草惊蛇,以免叫她慌乱无措。
李承度更清楚的是,以小郡主的性情,今日仅仅是第一步而已。
帐外寂静,唯有兵卒定时巡过的脚步声,眼下将近子时,李承度道:“郡主该歇了。”
扶姣随口喔一声,犹在摆弄袖口,察觉李承度要出帐的架势才好奇抬首,“你去做什么?”
“去那边。”李承度抬手一指不远处,那是才搭建起的小帐。
“你不和我一起吗?”
扶姣的问话很带歧义,但李承度知道她的想法,就如当初出洛阳不放心独睡时一样,才从沈峥手中回来的她,仅仅是不安而已,“营中无事,不会有危险,若有事唤一声,我就能听到。”
放在以往,扶姣说不定会任性地要他在帐内打地铺,但是想想这样不好,万一李承度误会自己贪图他的美色,夜里想做什么呢。
纠结之下,扶姣点头,“好罢,但一定不能太远。”
她趿鞋下榻,几步跑到李承度身?,在他刚俯下身准备询问之际踮脚凑上去亲了口,然后迅速回身,进了被褥中,“那你去罢。”
眉眼中一片自然,完全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什么不对。
李承度微怔,依旧克制住了再度上?的想法。
今日已经够了,再多的不合适。
“嗯。”他如此应了声,帮扶姣调暗榻旁灯火,转身离去。
帐篷?有瞬息的夜风拂来,扶姣眼帘中映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倦意上浮,缓缓合眼。
…………
与李承度方向不同的是,徐淮安在战事后直接遣队伍返回了另一面的小县中,直至丑时仍未歇息。
官署中灯火通明,徐淮安着青竹披风,就着火光看战报,漂亮到近乎艳丽的面容不苟言笑时,颇显凌厉。
他在沈峥那儿受了些轻伤,但无损行动,这会儿最想得知的是赵凤景那张熟悉的脸后,究竟是谁。
沈峥当时那几句话透露出的消息不少,徐淮安将得知的消息在脑中整理,叫心腹去查探此事。
他心中有个隐隐的猜测,只是一直不能确定,所以即便清楚此刻不可能马上有回信,也丝毫没有入睡的心思。
阅过战报,徐淮安沉眉片刻,“不宜参战,让他们都按兵不动,莫要多管闲事。”
幕僚不解,“使君,我们既已开了第一战,且此战大败洛阳来兵,险些活捉宣国公世子,正是士气最盛之时,为何又停步不??”
“时机未到。”徐淮安淡淡回道,眉眼中的不耐让幕僚适时消声。
旁人不知,但身边的心腹幕僚再清楚不过,使君并非外界所传的温和好脾性,相反,再冷厉不过,时而还会阴晴不定。
他们不再在此事上过多言说,转而议起其他,直至天色将明方散去。
“使君,喝碗汤罢。”心腹呈上瓷碗,补充道,“这是夫人吩咐的,道使君夙兴夜寐,需要多行食补。”
“何时轮到一个妇人插手我的事了?”徐淮安眼风斜去,隐含不悦,心腹立刻道错。
就在他犹豫着准备撤下汤时,徐淮安又伸手,“罢了,拿来吧。”
第七十章 · ?
“世子。”婢子掀帘入内, 室外一阵暖风拂来,将沈峥画纸一角吹皱,他头也不抬地用镇纸压住, 出声道,“放着。”
将药汤置于书案一角, 婢子忍不住抬眸小心看了眼他清隽的侧颜, 微红着脸退出书房。
从□□退走后,沈峥没有急着回洛阳, 而是在路途的一座大县落脚。郡守闻风来拜见, 县令战战兢兢, 将自家宅邸都让了出来,如今沈峥所住的,正是县令宅中的主院。
他未受重伤, 只是被李承度的第三箭擦过腿骨, 刺穿了外面的一层皮肉, 于沈峥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下属们大惊小怪, 非要他静养。
沈峥无所谓地顺他们意, 心中犹在想化身赵凤景的李承度。不知悯之是何谋算, 竟能成为那赵渚之子, 还和徐淮安联手。
这倒是有意思。沈峥一心二用, 脑中思索这些,笔触未停,渐渐的, 一幅生动的美人图跃然纸上。
若有洛阳人氏在此, 应当都能认出那神气活现的美人正是曾与宣国公世子定亲的明月郡主。沈峥画中的扶姣,美得极为灵动, 雪肤红唇,正是立在马上扬鞭的模样,仿若灼灼耀眼的一团火,几乎烧穿纸背。
画毕,沈峥随手搁下细毫,含笑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画作,脑中交织的是那几日小郡主趾高气昂使唤他麾下将士和李承度在后方紧随不舍的画面。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小郡主如此讨人喜欢呢?连悯之都拜倒在她裙下,她定比那几日间他所见到的要更加鲜活,或许,还有更吸引人之处,是他以前没有发觉的。
虽然同在洛阳,但沈峥还真没怎么注意过这位鼎鼎大名的明月郡主。与她定亲,也不过是因她在帝后那儿极为受宠,方便在大婚当日夜攻皇城,至于其他的,无厌恶,也无喜爱。
以往的扶姣在他眼中就如同一朵名贵的花,漂亮是漂亮,但于他而言似乎随处可见,并不特殊。直到他熟悉的人将这朵花摘下,且悉心呵护,才引起他的注意,知晓这花定有不为人知的妙处。
可惜,被抢回去了。
沈峥遗憾地啧了声,对门外道:“进来。”
亲随捏着信进门,书案上毫无遮掩的美人图登时入眼,叫他愣怔,很快回神道:“世子,国公爷那边来信。”
父亲来信,无非是那些话。沈峥抬手接过,拆开一目十行,内容果然不出意料。
“国公爷大怒,对世子一意孤行往□□来很不满。”亲随道,“传信使道,让世子这两日就动身回洛阳。”
此事早在沈峥预料之中,父亲从来不把徐淮安放在眼里,想来对他这次的□□失利极为不悦,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赎回那几个老将。
沈峥却不打算立刻去赎。
他早就不喜那几个老将仗着资历在战局上对他指点,稍有不合便拍桌大喊。若非见他们在父亲心中有些地位,他早就推出营帐砍了。
如今他们落入悯之手中正好,先吃段时间的苦头,再着人去赎罢。
若是悯之提出的要求太过,还要思量值不值当。
亲随追随他好些年,一眼便明白了世子意思,心中对那几人表示同情,口中说起另一事,“夫人也另外带了句话,说是看中了刘家娘子,催世子回洛阳……成亲。”
沈峥大感头疼,抬首将药一饮而尽,嗯一声,表示知晓。
按照大鄞寻常儿郎成婚的年纪,以沈峥这般,儿女都该绕膝了,而他至今仍独身一人,整日混迹军中,叫国公夫人着实不满。在她看来,无论如何也不该耽误成家的大事,以往用婚事作一次笺也就罢了,现在就算再急着征战打天下,也不妨碍他先回家成个亲。
“那世子是……明日就动身?”
“不急。”沈峥道,“伤筋动骨百日,最早三个月后,才可启程。”
亲随嘴角微抽,瞄了眼他连包扎都极为简单的小腿,总觉得世子这次一出洛阳,没个几年是不打算回去了。
沈峥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回去,好不容易再次得知悯之的下落,还有他和那位小郡主……
说起来,小郡主和他差一步就要成为夫妻了,他们二人才更有缘分,不是吗?
若是成亲,也该找与自己更有缘分的小郡主才对。沈峥漫不经心地想。
“你去找些人。”沈峥慢慢吩咐了几句,亲随认真听着,眼神愈发惊讶,世子要把那位赵家四郎就是曾经李蒙将军之子的消息透露出去?
这岂不是在为对方造势?
亲随不解,李蒙将军曾经的声望有多高,所有人都知晓。若非如此,那些人也不会联手先算计李蒙将军。
对他的疑惑,沈峥未作过多解释,“日后你自会知晓。”
悯之想借用他人身份蓄势,藏在其后韬光养晦,他怎么可能叫人如愿。
既然悯之如今和□□刺史联手,就看那徐淮安有没有容人之量,能不能忍受旁人的声望和势力日渐增强,甚至超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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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艳阳撩人,从菱窗斜入,映出漫漫光尘,用肉眼也能辨出如今窗外的好景色。
扶姣却闷闷不乐,两日都窝在房中,手持铜镜瞧了又瞧,“杨保保你看,这儿是不是还青着?”
太子凑近,很是努力地细看,不大懂妹妹的苦恼,“没什么了,印子已经很浅,几乎看不见。”
他自觉很是机智地补充了句,“无损纨纨美貌。”
“那就是还看得到。”扶姣不高兴地一丢铜镜,倚在窗边生闷气,心想要去扎个小人咒沈峥,她的脸还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
先前在营中时只是碰触时隐有痛感,回了城中她才发现伤痕竟然如此明显,看起来简直变成了张小花脸。
因着脸上这些青青紫紫的小伤口,她回城两日后都没出门,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瞪大眼睛看会儿。
太子担心她在房中闷坏了,今日特意来邀她出门,结果见妹妹这模样,都不大敢再提。
论伤口,太子脸上那些被草割出的小伤更多,但他恢复力极强,才两日就完全看不出了,扶姣被磕出的包才消下去。
越想越气,扶姣抬首看自家阿兄,眨眨眼道:“你过来。”
“……不去。”太子警惕地往后挪了几步,心觉不妙,想暗暗逃跑之际,被扶姣一个追扑过来按在了座上,开始揉捏他的脸。
这是她近日解闷的新乐趣。
小灰兔娉娉受惊从太子怀中蹦下地,一跳一跳,在门槛处撞上来人的脚,来人步伐一顿,俯身将它拎起,再将闹在一块的兄妹俩轻松分开。
太子顺势躲在李承度身后,被欺负后的委屈和对妹妹的无奈交织,最后憋出一句话,“我要告诉母后他们!”
“哼,你说吧,看他们帮你还是帮我。”扶姣很是无所谓,因仍带着伤,唇上连口脂都不曾上,小脸素白,镶在其上的眸清亮得惊人,就是这几乎叉腰的霸王模样和漂亮脸蛋不大相符。
即便立场偏如王六,见此景都很想为太子说一句,郡主就别再欺负你兄长了。
但他不敢再说。
李承度不予评价,他从来不会参与到兄妹俩的小矛盾之间。二人打打闹闹,有时还会相互生气,但很快就能和好,旁人若掺进去,不见得能好,曾好心劝架却被二人双双瞪一眼的王六就是例子。
“刘岭管事来此拜访。”李承度道,“郡主去见吗?”
总是给她送华衣美食的商行管事。犹豫了会儿,扶姣说要见,转而想到脸上有伤,“我要戴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