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与公子站在一处,商丽歌才惊觉,卫临澈的五官竟与公子有三分相似。
第七十五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愣神之际,闻玉已走到她身侧,不知不觉间将她与卫临澈隔开。
卫临澈下意识看了商丽歌一眼,当日她设局假死而遁,显见是不想让公子知道她的行踪,然见她此时神态,似乎早已知道公子来了闵州。
此时不好相询,卫临澈暂且压下疑虑,在前带路:“公子请。”
商丽歌回过神来,深看了闻玉一眼,低声道:“公子怎么来了?”
“卫氏家风严谨,卫老爷子满腹经纶又曾位列国公,我心生向往特来拜会。”闻玉神色淡淡,垂眸看她,“怎么,以为我会这般回答?”
似被那清冽目光看了透彻,商丽歌摸了摸鼻子。
不怪她这般想,若是以前的公子,碰上不想回答的问题,惯会这般噎人。
然公子微微敛目,却是道:“我来贺寿。”
商丽歌一怔。
卫府不大,是三进的院落,院中不见精巧富丽的繁琐摆设,布局极简。然上至游廊檐顶,下至扶拦台阶都一尘不染,可见时时清扫。
来给卫老爷子贺寿的人不多,卫氏败落后,很多与卫氏往来的高门大户唯恐惹祸上身,立时便断了联系,到如今还常来常往的,可见真心。无论是受卫氏恩惠的商贾,还是景仰卫大将军的草莽,卫忱一律以礼相待,不以出身论人。
进垂花门后,一眼便能望见坐在主席上的那个老人,他双手拄着拐杖,两鬓花白但精神矍铄,与人交谈之时可见慈祥悦色,不说话时却又显得不怒自威。
这便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卫国公,岁月在他身上沉淀了诸多痕迹,却不曾压弯他的脊梁。
哪怕当年的卫氏只剩一拨老弱病残,卫忱也依旧将卫氏门庭立起,年年布施兼济百姓,在闵州城中素有贤名。
闻玉脚步微顿,面具下的黑眸深不见底。
商丽歌敏锐地发现了公子的异样,心中疑窦愈发深浓。
“祖父。”卫临澈上前道,“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商姑娘。”
商丽歌上前见礼,卫忱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颔首:“澈儿在澧都时多谢姑娘照看。”
“卫公言重了,是临澈帮我良多。”
商丽歌奉上贺礼,笑道:“祝卫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卫忱谢过,慈爱道:“你一人不易,若有需要澈儿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他,若是他欺负了你,也只管来找老头子我,我替你做主。”
“祖父!”卫临澈有些不好意思,商丽歌莞尔道:“只怕不是他欺负我,还是我欺他的时候多些。”
卫忱哈哈一笑,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闻玉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戴着半截面具,然身姿挺拔若飒飒雪松,气度不凡绝非常人。卫忱自诩阅人无数,看人还算独到,然一眼瞧他,却如看了深井幽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
卫忱看向他腰际垂下的那块葫芦状冰种白玉,握着拐杖的手猝然一紧。
“这玉……”
卫忱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看得更仔细些,恰在这时,院门外一阵喧嚣,有人朗声而笑大步前来,人未到声先至:“今日是卫老爷子七十大寿,作为小辈自要来贺上一贺,卫老爷子可别怪我不请自来啊。”
来人一袭立领宽袖,袖边压了金线,袖底纹了青莲绣案,玉冠高束脚踏流云鹿靴,面施傅粉,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却又没有书生清骨,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么一副打扮之人,却是从二品大员,手握兵权的甘南节度使,沈望。
商丽歌和卫临澈在陵江之上便已见过了这位沈大人,他在阆州一带甚得民心,不想今日不仅来了闵州,更是直接登门卫府。
“此乃我一点心意,沈望祝卫老爷子福如东海,南山高寿。”
沈望挥手,命人抬上一个木箱,当着众人的面将盖掀开,里头竟是一箱的金银珠宝:“不怕老爷子笑话,沈氏祖上商贾出身,旁的没有,只这黄白之物拿得出手,老爷子可莫要嫌弃。”
卫忱拄着拐杖上前,神色不变:“此礼太过贵重,沈大人的心意老夫已然明了,这礼还请大人收回。”
沈望笑道:“一箱珠宝而已,老爷子客气了,对了,这位就是卫小少爷吧。”
“果然是人中龙凤,虎父无犬子啊。”沈望话锋陡转,竟是带到卫临澈身上,“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最是欣赏,不知卫小少爷可有意到我府上任职?”
院中气氛陡然一凝。
沈望这话,只说到他府上任职,却不是麾下,便是要卫临澈做他家臣附庸,而非寻常提拔。
卫氏如今只余旁支两脉,一个曾跟着卫广然出生入死,在战场上伤了腿后退了下来,如今在闵州书院当了夫子。另一个体弱多病,跟着县令在县衙当个坐堂师爷,除了这房入了闵州军的卫临澈,卫氏中不是老弱妇孺便是文人,只有名望而无权势,根本无法与从二品的节度使相提并论。
然卫临澈还是拱手,不卑不亢道:“多谢沈大人美意,只我如今已在闵州军中,多有不便,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客气也给足了沈望颜面,不料沈望却是陡然沉了脸色:“卫小少爷到底是世家子弟,父亲又曾是赫赫有名的卫大将军,怕是看不上我这个商贾出身的节度使吧。”
卫临澈抿唇:“沈大人误会了。”
在场的徐参将是卫临澈的顶头上司,与卫家又素来亲厚,此时便出来打了圆场,笑道:“沈大人这是想同我抢人呐,这可不成,卫家小子可是我看中的人,沈大人硬抢可不厚道,快快罚酒三杯。”
卫忱一手按在卫临澈肩头,亦道:“沈大人远来是客,还请入席吃些酒菜。”
沈望顿了顿,蓦而又朗声一笑:“开个玩笑而已,竟是吓到小少爷了,是我的不是,这便罚酒三杯。”
商丽歌和闻玉在隔壁一桌入座,闻言微微蹙眉:“这个沈望,显是来者不善,只是不知他为何要针对卫家。”
闻玉夹了一只水白虾,一点点去头拨壳,眸中神色却不见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曾是林隋的家臣,受林隋保举才坐到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武侯林隋,曾在畿防营擢考中污蔑卫临澈作弊,将他从畿防营的入选名单上刷了下来,此事商丽歌也是知道的。
沈望既是林隋的人,如此针对卫家,莫不是受了林隋的授意?
可林隋又是为何?
“他与卫家有仇么?”
闻玉眸中冷淡,手上却依旧不停:“对于那些魑魅魍魉,卫氏就等同于照妖镜。”
不是有仇,是怕一旦四目相对,便无所遁形。
闻玉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在碟子里加了调料,随即推到商丽歌跟前。说话间,他竟已剥了一碟子的虾,一边的虾壳堆成了一座小山,碟子里的虾肉粉白完整,叫商丽歌瞧着一愣。
这是……剥给她的?
“不吃?”见商丽歌愣神,闻玉将碟子移了回来,“听闻甘南四州的鱼虾最是鲜美,你既不爱吃,便罢了。”
商丽歌看他一眼,又将碟子拨到自己这侧。这白嫩嫩的虾肉都到嘴边了,岂有不吃之理?
商丽歌扽了扽筷子:“吃!”
闻玉瞧着她,嘴角轻轻一勾。
那席间,沈望连饮几大白,施了傅粉的面上也显出一圈酡红来,又起身道:“想当年,卫大将军是何等威风,多少从军之人都盼着能到他麾下,胜上几场便能功名加身……”
“可惜……”沈望大叹摇头,“可惜啊……”
“你说当初他要是不冒进贪功,如今的卫家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呐!”
沈望笑了一声:“可惜跟随他的五万将士,本想博个功名,最终都成了刀下魂喽。”
卫临澈搁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抿了唇一言不发,卫忱亦是面色微沉:“沈大人,你醉了。”
卫广然之事对于卫家来说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沈望嘴上感叹,却是字字句句往卫家的痛处戳。
然偏偏,任何一个卫家人都不能在此时开口,得罪沈望事小,若席上为卫广然辩驳之言传入圣上耳中,对于如今的卫家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商丽歌纤眉微拢,忖度片刻后招手唤来个丫鬟吩咐了几句。
丫鬟领命而去,公子神色疏冷地睨她一眼:“怎么,想替卫氏出头?”
商丽歌看着他:“今日是卫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公子也不希望老爷子在这日被气病了吧?”
闻玉神色不明,蓦而轻笑一声,指尖在商丽歌额发上轻轻一拂:“罢了,左右我在。”
说话间,丫鬟已按商丽歌的吩咐取了把琵琶来,商丽歌调弦试音,素手一撩打断了沈望的“高谈阔论”,起身道:“卫公大寿,小女特备了琵琶一曲为您老祝寿,贺老爷子生辰大喜。”
话音将落,琵琶声便随之而起。
开头一音便如破阵,几声低音陡转,勾挑扫拂层层激昂,一时宛如战场擂鼓,万马齐踏,叫人忽生豪情万丈;一时又悲音切切幽咽苍凉,勾人热泪感伤。
一曲尽时,竟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沈望举杯而饮,率先打破寂静:“卫老爷子大寿,姑娘却弹如此悲音,怕是不妥吧。”
商丽歌抬眸道:“此曲名为《破阵》,是将士大战归家之曲。”
“将士出征马革裹尸,非为功名利禄,而是凭着一腔报国热血。以此等报国之心,恭贺老爷子大寿,小女以为再合适不过。”
卫忱绽出笑来:“多谢商小友,这曲子我甚是喜欢。”
卫临澈亦扬了眉,朝她暗暗拱手。
“老爷子喜欢就好。”商丽歌朝卫临澈眨了眨眼,“在座叔伯不少亦是从军之人,想来比我这个弱女子更明白家国天下的道理。”
“明白明白,自是明白。”席上不少人笑着起身,“姑娘好才情,敬姑娘一杯。”
沈望在一片笑声中沉了脸,目光顿在商丽歌的眉眼,一寸寸审视,蓦而感到旁边一道冷厉眸光,如箭似刀,仿佛要将他的一层皮肉剐下。沈望眉心一跳,望过去只对上一张戴了半截面具的脸。
他眯了眯眼,蓦而轻笑一声,踉跄着起身告醉,卫忱便命府中小厮好生将人送出门去,还有那一箱珠宝也一并抬回。
沈望刚出垂花门便懒得再装,步履稳健地出府去,上了来时的马车。
车帘一放,他目中神色便彻底沉冷下来,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姓商的。”
小丫头牙尖嘴利,模样倒是不赖。
他转了转手中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唇齿间溢出一声低笑来,却如毒蛇吐信,透着瘆人寒意。
第七十六章 晋江独发
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庭院无风,这天气已能叫人感觉到一丝燥热。
席上的宾客走了大半,卫临澈亲自去送,回来时面上才彻底沉下。
“这个沈望,究竟是要干什么!”
卫临澈一拳锤在桌上,再不掩饰怒意。
“他是盯上了卫家。”卫忱拄着拐杖起身,“卫家人再度从军,怕是让人觉得寝食难安了。”
卫临澈神色微动:“祖父,是不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