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音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显出淡淡疑惑:“臣妾不通朝局,陛下缘何有此问?”
赵冉没听她说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推搪之言,倒是愈发想听听她的想法,不由笑道:“正是因为你不曾卷入朝中的任何一方势力,旁观者清,朕才想来问你。你尽管说,无论说了什么,朕都不怪罪。”
薛兰音沉默片刻,方斟酌道:“大皇子年长,素有长兄风范,只是政事上似乎未有建树,仍需历练;三皇子最熟悉朝中事宜,然他犯错在先,若能知而后改,或许仍能帮上陛下。”
赵冉略略抬眉,薛兰音仿若不见,继续道:“五皇子么,臣妾实在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宫人议论,说他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想来不爱拘束;至于剩下的两个皇子,瞧着都十分聪颖,就是年岁上小了些,圣上不妨再多考察两年。”
说着,薛兰音轻叹口气:“陛下都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要臣妾来说?”
赵冉哈哈一笑:“是朕的不是,让兰音为难了。”
薛兰音跪坐下来,枕上赵冉膝头,低声道:“无论陛下要立谁为储,其实都与兰音无关,臣妾只盼着陛下龙体康健,岁岁永安。”
赵冉心头一软,伸手抚在她发间:“若是朕依旧立承王为储,兰音也不介怀么?”
废太子封承王,如今在封地咸州。
若他重新入主东宫,韩嫔必出怀恩殿。
薛兰音抬眸,看着赵冉道:“说毫无芥蒂是假话,但有陛下在,臣妾便不怕。”
赵冉看她良久,方沉声道:“你放心,有朕在,谁也别想再伤你半分。”
室内烛火莹莹,薛兰音垂下眼,盖住其中神色。
赵冉今夜在此处歇下,第二日一早,薛兰音便侍奉着他起身更衣,送他上朝。
待人走后,薛兰音方道:“传信出去,圣上无意立储。”
赵冉既问她对立储的看法,便是哪个都不想立,这个时候,谁冒头,谁倒霉。
薛兰音看向窗台,那里的一株墨兰刚刚抽芽,娇嫩的一点,似乎轻轻一掐,便会断绝夭折。
***
杨蕊被平杨郡王带回了府。
正如商丽歌预料的那般,平杨郡王奏请了圣上,自请有罪教女无方,圣上顾忌郡王府的颜面,没有将杨蕊斩首示众,而是夺了她县主的封号,发回郡王府,让郡王自行处置。
她回府后便被关在了柴房,素日里她行事毒辣,手段严苛,府中下人早已积怨良久,如今东窗事发,她再不是往日高高在上的县主,一时咒骂唾弃者众,无人再给她好脸色看,送去的吃食也是脏的坏的,折腾人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
郡王亲自拷问了那个仆妇,重刑之下她自是撑不住,招了个彻底。
如今,是半点疑问也没了。
郡王哀怒交加,处置了那仆妇后在书房中枯坐一夜。第二日,便命人备了白绫一条送去柴房,将杨蕊自宗谱除名。
从今以后,他没再没这个女儿!
下人捧着白绫入柴房时,杨蕊立时抬眸看来,下一秒,却是狠狠一颤。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下人冷哼道:“郡王爷有命,这便送姑娘上路。黄泉路上,姑娘也莫要以郡王府中人自居,郡王爷说了,我们府上没有姑娘这号人。”
杨蕊不可置信:“他要我死?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下人仿若不闻,只上前道:“姑娘,请吧。”
杨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下人听得不耐,又上前一步,不料杨蕊骤然闷头一撞,将他撞了开去,竟是夺门而出。
她饿了一天,不想还有这等体力,下人失色道:“快,快拦住她!”
然杨蕊已然冲到了院子里,一边躲避着抓她的仆妇,一边哭喊:“父亲,父亲你看看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是说要护着我的么,父亲……”
吵嚷声太大,引了不少人过来,很快,杨蕊便被仆妇制住,却依然又哭又闹,不肯一死,非要再见郡王最后一面。
下人无法,正要去回报,便见郡王已然立在了廊下。
杨蕊也瞧见了,面上骤然一喜,拼命挣开押着她的仆妇,连滚带爬地到郡王跟前。
此时她蓬头垢面,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平日的端庄仪态。
“父亲……”杨蕊深深叩首,“父亲,蕊儿知错了,蕊儿愿意剃度出家,在佛祖面前诚心赎罪,求父亲,求父亲饶我一命,父亲……”
她哭求了半晌,终于听到郡王开口,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不要叫我父亲,你已不是平杨郡王府的人。念在你娘的份上,你的身后事,我会亲自操办。”
杨蕊浑身一颤,她的小娘?原来,父亲还是念着她小娘的么?
杨蕊收了哭声,凄然一笑,又朝郡王叩首,这次她神色平静,只道:“蕊儿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偿命是应该的。我别无他求,只是先前在护国寺为小娘请过一盏长明灯,我想最后再为她上一炷香,还请父……郡王爷给我最后的体面,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头顶迟迟无声,杨蕊又道:“郡王爷若不放心,可派亲信与我同去,我当真……只是想再为小娘做最后一件事。”
郡王看着她,沉默良久,终是道:“允。”
杨蕊在仆妇的看管下梳洗干净,换了一身素衣去往护国寺。
因玥桦公主在护国寺进香,寺中的守卫尤其森严。杨蕊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僧人往偏殿去,那里供奉着她小娘的长明灯。
“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与小娘单独说几句话。”
仆妇蹙眉:“奉劝姑娘还是莫要再耍什么手段,郡王对姑娘已是格外开恩,再闹下去,姑娘可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杨蕊道:“嬷嬷放心,我当真只是想最后同小娘告个别,你们就守在殿外,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见那仆妇还是犹疑,杨蕊又道:“我房里还有几个首饰匣子,钥匙就在床帏下的暗格里。那些身外之物于我已是无用,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全了我最后的孝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仆妇看她一眼,松口道,“行吧,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别耍花样。”
杨蕊千恩万谢,看着仆妇将门带上,室中暗下之际,她眸中的神色一并沉下。
她快步走到长明灯前,从灯底的托口处摸出一包药粉来。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杨蕊看着灯后的牌位,轻轻一笑。
那么一个懦弱薄命之人,帮她这一回,也算是她仅有的一点用处了。
今日,她定要见到玥桦公主,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也只有她,才能保住她的命。
杨蕊捏紧了药粉,然将将转身,便觉有黑影一闪,不等她惊呼出声,一旁的帘帐已被人扯下,几下缠住了她的脖颈,瞬间收紧。
杨蕊骇得面色青白,只能勉强发出几个音节。
“谁……是谁……”
黑影将帘帐一扔,穿过横梁后重新握于掌中。濒死之际,她听到了最后的催命符:“奉公子之命,送姑娘上路。”
杨蕊目眦欲裂,不,她不能这么死,她怎么能这么死!
然帘帐一收,杨蕊便跟着腾空而起,药包自手中滑落,垂下的双腿无声挣扎片刻,终是归于平静。
一室寂寂,唯有灯火长明。
第一百章 晋江独发
“烦死了,每日不是抄佛经就是听佛经,本宫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赵玥将笔一掷,墨色甩出,抄了小半的经书便又废了。
一旁的宫人忙上前收拾,一边劝道:“公主若是累了,不若先用些斋菜?奴婢瞧着,今日倒是换了些新菜式呢。”
说着又让人把食盒拿上,从里头端出一碗粟米粥,一碟新鲜腌好的酱瓜,醋溜白菜、红烧素肉,外加热腾腾的萝卜菌菇汤,然赵玥瞧着,愈发没了胃口。
成日里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萝卜白菜,她吃了这么些天,早已腻味透了。
可偏生是太后的旨意,让她到护国寺祈福静心,如今母妃被禁足宫中,太子被废,外祖家的人一再提点要她谨言慎行。她就是再不愿,也得在护国寺老老实实待足了时日。
身旁的宫人劝了又劝,赵玥勉强拿了筷子拨着几样斋菜,冷不丁听到外头一阵喧闹,赵玥愈发烦躁,索性扔了筷子出门。
赵玥所在的院子是独立的一处,前后都有侍卫把守,院门外有僧人步履匆匆,赵玥瞧了一眼倒是生了几分好奇,吩咐宫人道:“去打听打听,外头出什么事了。”
宫人领命而去,好一会儿才来回禀:“是平杨郡王家的庶女,在长明殿自缢了。”
“死了?”这个人赵玥没什么印象,但人死在此处却是有些稀奇,宫人跟在她身边日久,自然猜得到她几分心思,在外耽搁许久,便是为了打听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便向赵玥一一回禀。
只讲了个开头,赵玥当即神色一变,却是难得按捺下来,待宫人禀完方溢出一丝冷笑。
没想到在此处,还能听到那贱人的名字。
赵玥拂袖,冷道:“替本宫更衣,这便摆驾回宫。”
宫人一愣:“可是太后娘娘……”
“就算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死了人也难免晦气,难不成你还要本宫待在这死过人的地界?”
宫人忙道不敢,只得领命下去备辇。
赵玥眯了眯眼,又从方才听到的事宜中剥出两个字来。
季芸。
那个贱人,何时同季芸走得那般近了?
***
临近暮时,大理寺大半官员皆已下值,唯有主屋的灯火仍旧亮着,一道清肃身影坐在案前,脊背笔直若玉竹青松,烛火之下,一双剑眉却渐渐拢起。
案上累卷记载沈望生平。
他于承历二年参军,承历四年入永州驻军,为斥候时立了军功,却没有继续留在军中,而是在一年后参加了幾防营擢考,顺利通过后在幾防营留了几年,又入过兵部,后外派为官,自此一路官运亨通。
尤其是最近几年,连升两级,三十余岁便坐到了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然沈望并非出身簪缨世族,虽说也算得上是勋贵之后,上数三代曾任武将,可即便如此,他的官途也委实太过顺风顺水了些。
季洲翻过沈望的案卷,露出底下尚未拆封的旧卷来,束封的缎带上垂了块拇指大小的薄竹片,上头写的正是林隋之名。
季洲眸中微顿,将案卷拆开。
武侯林隋的为官之路比沈望要丰富许多,季洲第一遍看并未觉出不对,然对比着沈望的卷宗再看时,眸光却倏尔一顿。
同是承历四年,那时林隋为卫家军副将,同年,澧朝与外虏有过一场大仗,战事足足打了有大半年,战线拉至衔阳关,卫家军战败,若非副将林隋调遣援军力挽狂澜,只怕外虏便会冲关而入。
季洲眸中微闪,又找出一幅澧朝的山河图。
离衔阳关最近的城池,除了囊和,便是永州。
林隋若要调遣援军,调的必定是永州军。这个节点既是林隋官途的转折点,同样也是沈望的。那么当时,身在永州军的沈望又是立了什么军功,是否与囊和之战有关?为何卷宗之上并未记载详尽?
季洲疑窦丛生,直觉此事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