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抓了把瓜子喂鹦鹉,红顶黄毛的小东西吃得欢,踮着爪子在架上扑来跳去,还拿脑袋去蹭商丽歌的指尖。
“美人美人!”
商丽歌又喂了它颗瓜子,小东西立时改口:“大美人大美人!”
商丽歌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微微眯了眯眼,曲指在它脑袋上一弹,小东西“哎”了一声,将脑袋往翅膀下藏了藏。
商丽歌嗔了公子一眼:“公子欺负它做什么?”
闻玉扬眉:“我这是还不如一只鹦鹉了?”
“公子可没它嘴甜。”
闻玉顿了顿,忽而捉了商丽歌的指尖圈在掌中,低声轻询:“美人?”
美人的称呼本带了些调侃狎昵,可从公子唇齿间一绕,少了那几分轻佻,却又好似带了些别的意味,叫人莫名脸红心跳。
商丽歌摸了摸发烫的耳尖,轻哼道:“怎么,我不是?”
公子轻笑出声,将人搂在怀里:“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总不能真输了一只黄毛鹦鹉。”
听着公子的心跳,商丽歌的心方定了定。接连几日都没有欣荣的半点消息,她嘴上不说,公子却瞧得分明,不过是变着法的哄她开心。
商丽歌弯了弯唇,回抱住公子。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蔚蓝无际的天空,远远能瞧见一处黑点,离小重山越来越近。
商丽歌眼睫一颤,猛地拽住闻玉袖口:“公子,来了。”
窗外是一只纯黑的海东青,神姿矫健,振翅停在楼阁窗前。
这是公子亲自训的,自韩氏逃离后便被放了出去,如今既回,便是韩氏有消息了。
商丽歌攥着公子的手又紧几分:“我同你一道去。”
她必须去,欣荣没有依着公子的命令脱离韩府。
她怕欣荣已然抱了必死之心。
***
欣荣轻卷袖口,往壶里灌了些水。
她一身荆钗布裙,面容用布包起,看起来就是寻常的农家妇人。
韩相几个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也是一副平民装扮,只是面上略有疲态,个个神色阴沉。
韩家的私兵生了火,煮了些吃食,韩相勉强用了些,又重新同韩沉韩修商量了路线。韩家有自己的驿站,明面上的那些是不能去了,只有几个暗桩能派上用场,如今已然出了澧都,只要一路往西到了关外,就还会有韩家的立足之地。
这些年,韩家与外虏的通信一直未断,本是互惠互利,眼下金銮殿上的那位要对韩氏赶尽杀绝,这条退路便是韩氏唯一的出路。
韩相沉了神色,君既不仁,又何怪他们不义。
欣荣装了水回来,将水倒入锅中烧开,韩相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又道:“这一路不知还要碰到几□□查,一些不相干的人能舍则舍,万不能拖累了我们。”
韩修动作一顿,垂眸道:“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韩修一向叫他放心,韩相本不欲多说,此时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蹙眉:“从方才起就见你神色不对,怎么,还有什么顾虑?”
韩修未言。
他们这一路从密道出来混在坊市之中,躲过了两次全城搜查,又扮作送丧的队伍顺利出了城,也算是有惊无险。
如今已不在澧都城中,虽还需时时小心,却也不必太过提心吊胆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畿防营的那些人倒是不足为虑,只是红楼的那位,既已知道之前是谁劫了他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他们出城这一路,似乎也太顺利了些。
韩相一行熄了柴火,准备继续上路。蓦然听到一声鹰啸,韩修猛地抬眸,果见头顶盘桓了一只海东青,全身漆黑,迅如箭羽,张开的双翅似能遮天蔽日。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鹰啸了。
韩修目色顿沉,立时道:“快走!”
话音刚落,海东青便冲着他俯冲而下,韩修身边的护卫立时挥刀,刀锋擦着鹰爪而过,险险挡下一击。
然紧接着,箭羽疾飞而来,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韩相一把拉过一旁的护卫,替他挡下一箭,自己同韩沉急急钻入车厢,韩修看了眼站在原地的欣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她似乎是知道了他的意思,竟就在原地,不逃也不喊,依旧倔得像寒风中的腊梅,却愈发让韩修想将她的傲骨摧折,养在温室之中。
韩修调转马匹,弯腰避过箭羽,将人拉至马上。
马蹄溅起飞泥,车轱辘飞速而过,韩氏私兵护着一行人且战且退,然身后的影子就如鬼魅般,迅疾的箭羽逼着韩修一行与马车渐渐分开,韩修冲上山道,只隐隐听闻身后轰隆作响,似是马车倾覆的声音。
他沉了神色,却并未停下。若父亲与祖父同时被捕,那韩氏中人便只剩他一个,说什么也不能回头。
箭羽追着马匹而来,不断有人翻下马去。蓦然座下的马一阵嘶鸣,韩修紧紧攥住缰绳方未跌下马去,马腿上已然中箭,锋利的箭头痛得马狂躁难安,一时横冲直撞,竟叫它的速度提了不少,渐渐与身后的人拉开了距离。
韩氏的私兵很快塞入空隙,将韩修和追兵隔离开来。
韩修冷笑,那位公子的确是个能人,竟能让一只长毛畜生追到他们的行踪,难怪他半点不在乎他们是否逃出城去,怕是出了城,还更衬他心意。
今日的狼狈他定要牢牢记着,他日必要那人百倍偿还!
韩修恨得咬牙切齿,下一秒却觉腰间剧痛,似是被什么利刃贯穿了一般,叫他五脏六腑都拧到一处。他松开缰绳,从马上狠狠摔下。
这一惊变叫后头的韩氏私兵齐齐勒马,几人撞在一处,场面顿时混乱。
韩修垂眸,他的腰间插了一柄匕首,熟悉的异域纹路,刃口削铁如泥。这把匕首精巧玲珑,曾被他与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一并送了他的欣姨娘。
可如今,这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血水汩汩顺着腰侧而下,瞬时染红了他的眼。
韩修勉强半跪住,看向同样滚落马背的欣荣。
“你……”韩修踉跄起身,“是你……”
欣荣后退一步,看着韩修再度跪下身去,那姿态,像是对着她忏悔赎罪一般。然欣荣看着他的眼,那双眼里是比平日更甚的阴戾暴虐,哪有半分悔恨之意!
欣荣缓缓勾唇,嘴角牵出一抹讽刺弧度:“是我。”
是她寻着机会泄露了韩氏行踪,是她引着海东青一路而来,她要亲眼见着韩氏穷途末路,看着韩氏同她的族人一样,在绝望里无尽挣扎!
“想问为什么?”欣荣轻笑,迎上韩修的眼,“二爷可知我原本名姓?”
欣荣收了笑,眼里只剩焚烬余灰的冷意:“二爷又可还记得,濂州刺史杜倍芳?”
韩修瞳仁一缩,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杜倍芳之名他或许根本不曾在意,可原濂州刺史为何而死他是再清楚不过。
“好,真是好极了……”韩修吐出一口血沫,他的欣姨娘竟是杜家后人,是旁人埋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
而他,竟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韩修目眦欲裂,满腔的愤怒叫他青筋横起,甚至盖过了伤口的痛楚。明明此时他最该担忧的是他还能否顺利逃脱,可眼下,韩修只想掐死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这般愤怒。
马蹄声越追越近,周围的韩氏护卫一个个倒下,很快便只剩下韩修一人。
箭羽之后缓缓踱出两匹马,商丽歌跟在公子身侧,一眼就瞧见了欣荣。她虽略显狼狈,但瞧着并未受伤,商丽歌不由略略放下心来。
然下一秒,便见韩修不要命地拔了腰侧匕首,猛地朝欣荣扑了过去。
商丽歌神色顿变:“欣荣!”
公子的暗卫迅速拉满弓弦,却还是晚了一步,韩修已将欣荣挟住拉至身前,这一动,愈发叫他面色惨白,他却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眼中尽是疯狂的狠辣。
商丽歌看向的却是欣荣的眼,那里没有半分喜悦或是恐惧,平静得像一汪死水,只有在她出声的一瞬,才泛出一点几不可见的涟漪。
商丽歌心头一沉。
韩修看不到欣荣的神色,依旧将匕首抵在欣荣颈侧:“放我离开,否则我就带她一起死。”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同她一起死?”
韩修闻言立时面色铁青,然这话商丽歌却不是说给他听,眼下甚至连一眼也未曾分给他,手下的缰绳却是越收越紧。
欣荣,不要。
不要让一个杂碎,断了你以后的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晋江独发……
冰冷的锋锐贴在颈侧,欣荣稍稍一动就能感到些微的刺痛。眼下只要她猛一使力,韩修没有了筹码,所有的一切就都能结束。
欣荣抬眼,毫不意外地撞进商丽歌眸中。
她的目光太强烈了,强烈得叫她一阵心悸,她无法忽视,更不敢去想若让她见到她血溅三尺的模样,那双眼中会迸出怎样的悲切。
欣荣知道,自己瞒着她入韩府为妾已叫她伤心了一次,如今,她不忍再伤她第二次。
局面一时陷入僵滞,韩修见公子不动,目光一转看向商丽歌。之前欣荣同他说的与商丽歌的渊源想来并不是骗他的,比起公子,这位显然不会弃她不顾。
韩修勾唇,嘴角显出一点薄凉弧度:“商姑娘若不想让自己的好姐妹死在我的刀下,便劝劝你的公子,如今欣姨娘的这条命,不是在我手中,而是在公子手中。”
商丽歌看向公子,眼里似有祈求之色,两厢目光一撞,公子便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让暗卫放下弓箭。
韩修看得分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挟住那个女人比直接威胁公子有用。韩修按下心头讽意,扬声道:“留下一匹马,其余人都退开。”
见暗卫未动,韩修又咬牙:“怎么,商姑娘是真想欣荣死在你面前?还是说,公子不介意用一颗棋子的命来换我的命?”
商丽歌咬了咬唇,只得道:“公子……”
闻玉这才又动,让人给韩修让出条道来,后者将欣荣横放于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商丽歌却忽然动了,她猛地伸手,按下了缚在臂上的袖箭机关。
她同闻玉开口说要同往时,闻玉便知劝不住她,故而除了她腕上的金镯,闻玉另外又给了她袖箭,以备不时之需。
方才商丽歌当着韩修的面恳求公子,实是为了放松韩修的警惕。公子言而有信,既说过会全力救出欣荣,商丽歌便无一丝怀疑,韩修话里话外的引火挑拨,根本影响不到商丽歌。
作出那副模样,不过是与公子之间的默契罢了。
此时韩修的注意力都放在防备公子的暗卫上,不想商丽歌竟会骤然发难,袖箭不偏不倚,正中韩修握着利刃的手,匕首落地,几乎同时,暗卫又齐齐张弓。
然韩修竟然也没有半分迟滞,他腰间的伤势不轻,手上又中了一箭,却仿如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策马狂奔。箭矢呼啸追去,他侧身避过几支,竟也有惊无险,叫他奔出了一段距离。
公子和商丽歌立时驾马追去。
闻玉亲自挽弓,一箭射在韩修后心,他终于支撑不住,然摔下马时依旧带了欣荣一起。两人在坡上滚了几圈,骤然身下一空,齐齐跌入山坳。
欣荣坠落的时候,耳边尽是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她勉强抓住了伸出的枝丫,堪堪阻住下滑的趋势,却觉脚下骤然一沉,她整个人好似被拉扯得无法延伸,浑身的关节都在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尖叫。
韩修同样抓住了底下的枝丫,另一手却牢牢锢在她的脚踝,他冷笑一声,一字一句迎风落入欣荣耳中:“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便是下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