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术不错,剑术差了点火候姚丁这小子,自己剑术没学好还误人子弟,笑言间,他将木剑凌空一抛,并指一点,去!
一剑碎去,化作五道流光,后发先至,赶上先离开的五柄飞剑,将它们携裹在内,瞬息远去。
下一刹,五处困魂地,落下五柄飞剑。
最后一位鬼谷祖师的身影溃散成一片清光,徐徐消散。
甘愿或不甘愿,今日皆已尽身。
黑影穿过清光,直接浮现在鬼谷子身前,灰白的手掌伸出,杀意十足,一掌朝鬼谷子击落。鬼谷子深吸一口气,不退反进,双手缓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圆如意的阴阳双鱼图。双鱼平推而出,迎上黑影这一掌。
至强至盛的掌里落到双鱼图里,顿时被卸去大半。
道门之术,四两拨千斤。
黑影冷笑一声。
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确是一门极其幽深的神通,但当双方差距悬殊,犹如云泥时,以弱克强便只是个以卵击石的笑话。
然而鬼谷子也不需要以弱克强。
他只需要争取一刹间歇就够了。
五柄飞剑垂直落下。
护魂归来。
剑光护着的五团神魂之火受气机牵引,自行融进祭坛上的残魂中。与此同时,鬼谷子以血布成的大阵里卷起狂风,狂风形成一个旋涡,能够听到有遥远的南疆蛮荒之地的招魂歌声从旋涡中重叠传出。
咔嚓。
阴阳双鱼图再难循环周转。
黑影手掌一翻,又是一掌落下。
阴阳双鱼图彻底碎去,密密麻麻的细血线从鬼谷子的双臂上飚射出,他踉踉跄跄,难以克制地倒退,后背撞上自己的一柄飞剑。
黑影再次抬手。
被一个瞧不起的蝼蚁两次三番阻住,黑影已然暴怒到了极点,这一掌落下,鬼谷子连人带魄,都将化为乌有,更枉论想要在大荒中燃起一盏命魂灯。
鬼谷子手不能抬,足不能移,却前所未有地泰然自若。
修道千载如旦暮。
此行足以慰平生。
唯一的遗憾,一生时富时贫,最后积蓄所剩无几,没来得及给半算子那不省心的徒弟把欠的债还上。也不知道那小子到现在有没有明白推星盘真正认主的条件是什么师徒一场,修行终究在个人。
要好好走下去啊。
师父去找师兄下棋了。
第三掌落下。
落向鬼谷子的天灵。
鬼谷子闭上眼。
牧鹤已去,鹿寻就来。
就在此时,又一道流光从空中落下,大荒中一共只有神君的六道残魂,可此时却出现了第七道。走过了九万里风和尘的仇薄灯与祭坛中的残魂融合在一起,原本格外虚幻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白衣如雪。
他一抬手,同样是一掌拍出,迎向黑影落向鬼谷子天灵的那一掌。
掌力相撞,声如闷雷。
鬼谷子诧异睁眼,恰好看见余风吹起仇薄灯的衣袖,好似一片纷纷扬扬的雪云。看清他的一刹那,鬼谷子忽然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怆然欲泣。
神君您、您
您怎么要来这里啊?
你竟然真敢来?
黑影向后落到云鲸颅骨上,语气格外古怪。
它终于明白在此之前,怀宁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比他更好杀的神君是什么意思了哪怕世界烂透了,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好的美的东西在,他就无法置身事外。这样的神君,再怎么强大,也注定要被拖累至死。
只是黑影还是不明白。
他当真是不懂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吗?既然有天道要去为他夺回气运,有鬼谷要来送他魂归人间,那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所谓事不过三,魂碎二次,身死二次难道还真想死第三次?
仇薄灯对鬼谷子轻声道:借剑一用。
鬼谷子点头又摇头。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仇薄灯抬手在半空一抹,十二柄飞剑在空中并列排成一线,又猛然相撞,熔铸成一把全新的剑。
你还真想替人间扛第三次大劫?黑影看到他的动作,又惊又奇,笑着问道,你是真的想死啊?
仇薄灯没有回答他,只同鬼谷子道了声谢。
神君啊!鬼谷子老泪纵横,叩首于地,不该是您谢我们啊,是我们该谢您啊。
仇薄灯笑笑,抬头望了眼涌洲的方向,又轻轻说了声:
多谢。
谢后人因循就我
谢天地知我爱我
谢死生荒唐
终不悔。
仇薄灯越过鬼谷子。
提剑向前。
第114章 再梦三千年
仇薄灯一袭白衣, 提剑向前。
速度不快。
不见杀意,不见凌厉, 手中的剑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提着而已,不见锋芒。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长袖缓带,仿佛他不是在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厮杀,而是在溱河上泛舟,在蒹水畔漫步。但他走过的地方,白骨残骸堆砌成的房屋楼阁无声无息地消失, 腐泥烂肉淤积成的街道不声不响地蒸发,叛出人间的荒使被凭空抹去。
所过之处,无埃无尘。
幽冥城中,徐徐擦出一条宽阔的清明大道。
黑影嗤笑一声。
它抬起双臂, 做了个收揽的动作,刹那间无数道漆黑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像大大小小的巨蛇归巢,被黑影吸收殆尽。它的身形猛地膨胀起来,又猛地收缩, 压成一具面目模糊不清的高大瘦削人形。
有若实质的形骸聚出, 黑影不再停留原地, 身形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针锋相对的浓墨邪途, 冲向不疾不徐前来的白衣神君。
双方之间的距离直接消失。
黑影抬掌。仇薄灯提腕。
掌出剑点。
相撞如钟鸣。
侥幸未死的荒使和祭坛上的鬼谷子只觉得有一口前所未见的青铜巨钟在自己脑海中敲响,震得他们齐齐吐出一口血来, 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 重重砸进腐肉淤血里, 砸出一个个深深的陷坑。
千万股黑气,自相撞处冲天而起, 至高空便如恶龙折转而下。清辉瞬间被搅碎成千万片纷纷扬扬的雪。千百道清气,自相撞处破墨而出,如一线寒光,一去百里,浓墨瞬间被劈分成两半,向左右两侧荡然排开。
一清一浊,两条原本泾渭分明的线彻底混沌。
最中间处,出现了一个无清辉的巨大缺圆。
咚、咚、咚。
黑影身形不晃不摇,向后卸去两股气机相撞的力道。它的脚步比先前鬼谷子狂奔进城更加沉重,每一步落下,都震得这片大荒中不知淤积了多少万年不知覆盖了多少万里的腐地海面般一起一伏。
只三步,便稳住身形。
立在了巨大缺圆的中间。
缺圆很快就被黑色填满,如一口巨大的墨池。
仇薄灯落在缺圆的边缘,白衣鼓荡,如一盏铜油灯边缘摇摇曳曳的火焰。以他为线,将潮水般涌来的晦气被尽数截断,出现了一个半月般的缺口。
未等第一次交锋的余波散尽,仇薄灯再次飘身向前。
长剑的剑尖在墨池般的巨大缺圆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寒线。
黑影却不再像先前那样,主动上前。
如果它有面目五官,此时的神情应该颇为复杂。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它更清楚仇薄灯真实处境的存在,也再没有比它更忌惮仇薄灯的存在。因此,哪怕明知如今的仇薄灯已非当年一剑断不周的神君,它仍在一开始的试探中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的结果令它松了口气。
表面上看起来,仇薄灯在第一次交锋后,能反过来率先发起进攻,是占据上风。可事实上,这已经是明知百死一生的舍身。若仇薄灯还是当初的云中神君,那么在刚刚的那一次交锋中,他绝不会被逼退到缺圆的边缘,而是双方各成一界,双圆对峙。
黑影设想过无数次与神君交手的场景,如今那些场景都派不上了用场的。
既然一方处境百死一生,厮杀就早谈不上对等了。
曾经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沦落到这种地步,黑影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些失望你说你放着好好的云中城不待,非要下不周山,走进淤泥烂地,最后被那些卑微无用的蝼蚁拖累成这个样子,不是蠢是什么?
失望归失望,黑影也没有留手的意思。
不见它有什么动作,墨池边缘,就冲起无数道暗红粘稠的腐壤,腐壤自上向下,就如一朵倒卷合拢的血花,盖向白衣向前的仇薄灯。
血河倒悬,腐地下压。
起!
仇薄灯忽然轻声喝道。
一直低垂的长剑向上一挑,挑起道横空而过的雪亮银线,由晦气凝成的墨池被这一道剑光劈分成两半。先前碎去的无数道清辉紧随着这一剑升空而起,大大小小,细细密密,垂直穿过这片墨池。
仿佛一场大雨。
剑雨。
清辉上下,银线向前,黑影大惊,却已经来不及后退,成千上万道的剑光,形成一个囚笼,把它的退路尽数封锁。这一刻,杀伐骤转,墨池轰然破碎,血色刹那溃退,腐地里再次被撕开一片巨大的光亮。
一剑碎,万剑生。
百死一生之地,一往无前之剑。
你!
黑影踉跄倒退。
这一次,它不像方才那样一步一步,稳如山岳。仇薄灯挑出的一剑贯穿了它的肩膀,将那里的撕开一个大缺口。古怪的是,没有血流出,也不见伤口,只有粘稠的黑雾不断向外逸散,又不断重新聚集。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细密的剑芒,如细小的雷电般在黑影宛若实质的形骸中游走。
你个疯子!
黑影的声音又尖又利。
仇薄灯在不远处落下,落到先前黑影站立的地方,在他的身上同样有许多细密的剑芒如细雷在衣衫上滚动。先前的那一场剑雨,在贯穿黑影的同时也穿过了仇薄灯自己的神魂,留下只比黑影重不比黑影轻的伤势。
黑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做。
它先前之所以能够笃定地问仇薄灯是不是真的想死,是因为它知道,仇薄灯当年授道天下后,背负了一身业障至今。但是大荒中过多的业障并不能成为仇薄灯的助力,只会因为他的生魂本质为神,反过来处处制约他。
一旦他动用过多属于神魂的力量,两者便会发生剧烈的冲突。
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最强大的神君,背负了一身不属于他的业障后,要入大荒驱杀妖邪,每斩一剑,就要伤自己一分。常人有言,死生相杀的绝境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他这又何止自损一千?
简直就是抱火自焚。
唯一的方法就是仇薄灯彻底坠邪,而黑影想等的就是他坠邪。
只要他坠邪,黑影就有办法彻底吞噬他!
因为在大荒中,一切邪祟,一切魍魉,一切死魂,都要被它掌控,都能被它操纵。
因为
你就是大荒。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落下,却好似虚空中炸响了无数道鸣雷,令无边无际的黑瘴骤然沸腾翻涌。
黑瘴一重一重,如千万狰狞的巨兽,如千万高举的潮水,涌过人间与大荒的分界线。此时此刻,若有稚子要来再画三界的大概地图,那么在纸张正中心,原本就不到纸面十分之一的人间要变得更小,小得可怜。
因为黑瘴已经从四面八方,抵达十二洲的海岸线。
原本位于十二洲外围的三十六岛没有任何阻拦的措施,黑瘴得以畅通无阻地从岛屿与岛屿之间穿过,一路浩浩荡荡地涌向人间的洲陆。
你们果然选择了大荒。
麻衣沾血的叶暗雪轻声说。
沧溟海面已经被秽不可言的黑瘴席卷。
重重叠叠的死魂野鬼太乙宗长老身边似流水,似雾气地奔涌而过。它们的面目不断地交错变化,变化成许许多多长老们熟悉的脸。若换成普通的修士在这里,早已经被无相的死魂牵引动心中的执念,迷失在黑暗中。
然而太乙宗长老只是平静地重新聚拢成阵。
八十一峰仅余三十二脉。
清云重新霍然排向东西两侧,依旧是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内云气涌荡,白雾灌海,依旧拉起了一道巍然高墙,将三十六岛的去路阻断。三十六岛的百万大小妖怪虽然也死伤过半,但在随黑瘴而来的死魂的相助下,数量不减反增。
尽管如此,余下的三十二位太乙长老没有人后退半步。
人人皆以一挡万。
是啊,牧狄由腾龙化回黑衣白冠的人形模样,漠然回答,既然十二洲是你们修士的人间,那我们妖族为什么不能选择大荒?说着,他讥讽一笑,我们妖可不都像你们人,只能苟活在城池之后。
叶暗雪皱了皱眉。
的确,有很多妖能够生活在瘴雾中,只是生活的时间越长,它们就会变得越加凶狠暴戾,最终彻底被本能掌控,就像曾经被山海阁驱逐的蛊雕青蝠一样。三十六岛与十二洲关系恶劣至此,也和妖族这个特性有关。
太古末年,太多妖族被瘴雾影响,变得越来越嗜血凶狠,而那时候神君已经陨落,没有谁能约束它们。凶戾的妖族越来越频繁地袭击城池,吞食活人。而不周山传道之后,已经有反抗之力的修士们为血亲拔出刀剑。
矛盾愈演愈烈后,仙妖之争爆发。
战争爆发时,唯一能控制局势的神君却不在了。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生死厮杀席卷了所有的妖和所有的人,双方的尸体越堆越高,仇恨越结越深,最后,喜欢阳光与日月,性情温和的大妖留在十二洲,成为城神,痛恨神君与修士的大妖远走海外,成立了三十六岛。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恨他吗?
牧狄忽然问。
杀你们的是仙门,与你们有仇的也是仙门,你们该恨的不是他。如果他那时候还在,不会坐观妖族被放逐出十二洲。
是啊,他不会。牧狄轻声回答,尔后纵声大笑,我们恨的就是他不会!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人妖相争,只能存其一?!
他大笑挥刀,笑声有那么多的恨意,却恨得那么疲惫无力,那么地空空荡荡。他的袖子边沿翻涌起漆黑的浪潮,他在瘴雾里如鱼得水。他的长刀与叶暗雪的长剑碰撞,激荡起排山怒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