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阿囡妇人匍匐爬着,将冷冰冰的孩子抱在怀里,忽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娘的阿囡啊
嘶哑的哭声在粥棚上空回响。
周围的难民无动于衷,向前涌去,他们端着碗,挤在粥铺旁边,等待下一碗粥。
客栈驿站人满为患,更有家底一些的富贾大商比外边的难民要好一点,至少还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但不时地,一两声尖锐的惨叫,昭告有些不走运的家伙,被趁乱抢走了身家左月生带来的人手毕竟不多,没办法面面俱到。
第三波难民潮预计在两天后抵达。
左月生和不渡和尚对坐。
两人的神色都十分严肃。
比预算中的要多出不少,不渡和尚低声说,西海海妖的进展太快了,御兽宗的动作也不慢,第一波御兽宗弟子已经跟海妖在太阴附近交手了。周围的城池,怕被战火波及的人,也跟着一起逃难了。
三十四万。左月生合上手中账目本,到目前为止,聚集在梅城内的难民,已经有三十四万,再多下去,很快就会打起来。
难民已经超出了梅城承受的限度。
城中粮食正在迅速减少,人心浮动也越来越快。
稳住大体上的情况,先做仇薄灯之前交代的事情吧。不渡和尚道。
左月生点点头:天工府看过仇大少爷留下来的图纸了,我需要封锁整个天池山。包括天池山脚下三里范围内的城民,都需要暂时往外迁一下。定星表之锚的动静太大,不可能完成遮盖过去,后边应该躲在暗地里的那些家伙就会现身了你拦得下来吗?
拦是能拦一会吧。不渡和尚倒也不避讳,但要指望我一个人守到尾,估计就算把我烧成舍利都不够。得看半算子那牛鼻子,能不能赶到,他要是能赶到,那应该没问题。
鬼谷三日前出发了,你得把最开始的一段挡下来。行。
不渡和尚点头答应。
末了,他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道:眼下这些难民,就已经是第一波了可悲啊,众生芸芸,众生攘攘,因何而往,因何而争,都茫茫无知无绝。
左月生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天山脚下,隐约能见到街道上人头攒攒,他喃喃道:要死很多吧?都是血啊你说,仇大少爷坐视情况恶化,是想做什么?
不知道。不渡和尚道,转动腕骨上的白骨念珠,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我在我们佛宗的一些禁忌经文里,看到过一个说法。
什么?
善恶相生,神魔无异。
左月生目光骤然锋锐,隐约间带一丝不敢相信,片刻,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渡和尚起身,合掌欠身:
贫僧再去念几卷大悲经。
黑云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昼夜的分界被模糊了,宗门内的弟子甚至有一种错觉,错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狂风和暴雨。风雨无休无止,宗内的海江水位越积越高,涛涛江水一重一重地淹没山峰。
山被淹没在水里,海河连成一片。
山头飘在水面,大大小小,如一座前所未有的棋盘。
第一批应战的弟子已经驾驭新契约的蛟龙离开宗门。
剩下的弟子都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要知道,就算是内门的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契约到蛟龙。然而,这一次,为了应对西海海妖来势汹汹的进犯,掌门宣布,人人皆得龙而契。第一批弟子腾空而起时,百龙齐鸣,与云中雷电相呼相应,场面别提多壮观。
就是不知道分到我的蛟龙是什么,我喜欢青色的。
青蛟很普通吧,我看到木师姐的蛟龙龙鳞是银色的,别提多好看
值守八座卦山水闸的弟子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抵抗鞭子般刮过的雨线。
你们醒醒吧,有人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跟那些蛟签契,契了蛟龙,就得去跟西海那些海妖打仗了。那可是打仗!会死人的!你们没看西洲广刊上怎么说的吗?西海海妖,庞然如山,携冰山而下,城过城摧,山遇山折。我可不想去。
胆小鬼!立有人嗤笑,那你留在山门里就好了,不过,别说我吓你,这次海妖可是奔着主宗来的,早晚都得跟它们打上。
害怕的那人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嘟囔:奇了怪了,怎么以前西海海妖,也没这么强啊。
我听说,以前是因为有天外天镇压在十二洲之上。空桑百氏跟天外天做了交易,天外天通过牧天索对妖族做了限制嗯,你没看到,十二年前,三十六岛也是先跟天外天相通后,才携手进攻人间的吗?解释的人顿了顿,挠挠头,又道,不过,我看白鹿书庄的说法,这些妖族实力暴涨,恐怕跟大荒也有关系,十有八九是也坠了魔哼!果是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指望妖物守卫人间根本就不可能。
说话间,一个江头潮浪打来。
有十几名披雨氅的人提灯踏浪而来。
为首的高声道:停云峰十六人,轮值戌亥。
长老手令!值守弟子迎上前。
十几名轮换的停云峰弟子落到面前,为首的是停云峰弟子方英这家伙也算是个御兽宗名人了。
值守弟子看见他,在心中感慨了一下,这个停云峰出了名的内门废物可真是有够倒霉的。这么风大雨寒的天气,被踢出来值守。
不过,这是停云峰的内事,其他峰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值守弟子查看了手令,点点头,将监管水闸水相的法器交给他。两班交接,新来的停云峰弟子替代他们站到牵连水闸开合的位置。上一班值守弟子被风雨冻得够呛,一经交接,立刻忙不迭地回自己的院子,准备打坐调息去了。
他们走得匆忙,又兼天色灰暗,没有注意,跟随在方英后的停云峰弟子站的地方,积水透出一丝红色。
暗红很快就被流水冲走。
水闸周围水声轰隆。
越过八座卦山,由卦山圈出来的养龙池,水位已经下降了三分之二。铜网高悬在诸多纠缠在一起的蛟龙头顶,一颗银色的内丹明如朗月,光辉越过山与山之间的缝隙,照在十六名停云峰弟子身上。
戌时快到了。
方英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地看向身边的人。
他有些紧张。
好在他作为停云峰废物的形象深入人心,要是在大雨天被丢过来值守龙门关,还能面不改色,那才是怪事。
等一等。他左边的人低声道,是道女声。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
她所在的常余峰,是御兽宗内仅存不多的主张亲善派。
方英点点头,鼓足勇气把视线转回巍峨的山峰水闸上。两人说话时,养龙池里的银龙龙丹光辉随风雨流转,天空上,层层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芒交织,仿佛有千万道雷殿孕育将落。
江浪一重高过一重。
整个御兽主宗所在地,忽然变成了一片海。
闪电隐浮间,隐隐约约,有鳞光在海波中翻动。
至高至高处的云端,白云依旧慢慢流转。
西洲大地的版图铺平延斩,西北角上,铅灰色的阴云笼罩,一条条白线已经彻底将御兽宗所在的龙首群山包围。风雨雷霆,烽烟血浪,将山海大地上的蝼蚁众生给淹没。千百万人的苦难,在至高至明处俯瞰,缩小如泥瓦。
笼罩在西洲山河的,是漆黑的云层,人们再也不能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席卷过西洲山河的,是酷寒的厉风,神再也不会把回应放到风中从高天吹向地面。
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1]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从此以后,只是《古石碑记》上残缺的铭文。
旦夕相语,神人不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泥瓦上的□□,泥丸上的哀哭,传不到天上。
云上只剩下清风,只剩下纵横。
风卷红衣,如火拂动。
神君高坐云中。
我掷万金与伏波,他引风做弦,信手拨弄,一边顾侧而笑,一边清声放歌,欲买秋光堂上客。
他起调极高,高得不需要凡尘听客。
血衣黑发的天道在他身边,凝视他恣意的眉眼,凝是他急拨的指尖,做他唯一的听客。听他把狂悲当狂喜,唱成云上的歌。
欲买秋光啊
秋光
师巫洛十指骤张,翻转向下。
不卖我!
轰隆!
西洲万顷雷落!
第159章 长鱼鳞雨
千万闪电自高贯落, 密集如林。
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方的冷蓝光罩瞬间破碎,煞白可怖的闪电在滚滚暴雷声中, 倾覆向整片山峰。海水、江水、白浪、黑潮刹那,所有人置身在一片席卷上下的刺目亮光里,汹涌过山腰的海倒映闪电,漆黑层叠的云层破开闪电。
山峰漂浮在白茫中,只剩深黑的轮廓。
人如蝼蚁!
戌时到了!
方英大声喊,喊得嗓子火辣刺痛。
他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鸿宇毁灭前的咆哮里除了鸿宇毁灭,苍极倾覆, 他们再难找出其他的形容来巨大的枝状闪电劈落在海面,声势骇然如怒龙归海,青铜水闸下的深潭爆成一片银镜,水花与电光同时迸溅, 同时闪烁,同时炸开。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听不见他的声音, 却看见了他高高举起的时盘。
冲!
雨氅被强劲的气流拉成直线,白重衾率先掠出,扑向水潭尽头披了一层电光的青铜闸门。
十几名常余峰弟子毫不犹豫紧跟向前。
闪电不断劈落。
万千鳞光在刺目强光中跃出水面。御兽宗内, 所有山钟同时撞响, 急促洪亮的钟声汇聚在一起, 强行突破雷雨的风声。山钟声里, 一位位被上涨的水位逼退到山峰上半端的弟子们同时煞白了脸色。
鳞甲!
闪电光中,海面密密麻麻, 都是鳞甲。
上天啊
看清那些鳞片的御兽宗弟子踉跄后退, 几乎险些从山峰上滚落。一重重高如城墙的海潮, 不断推涌向前,撞击浮岛般的峰头。震动透过山石, 传到每个人脚下,巍巍如山之将崩。潮浪中,无数似龙,似人,似鱼,似鳖,似兽的水族破海而出。
暴雨洗刷它们。
它们以鳞为甲,以骨为矛,以牙为刀。
西海海妖
说话的停云峰弟子声音虚弱得近乎呻/吟。
闪电光中,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这些天来,他们热血沸腾所想要南下去斩杀,去为苍生除害的西海群妖它们没有随冰山南下,没有顺航道前往琉璃湾,没有去争夺龙穴鹤城。
而是如鬼魅一般的,在这个雷暴交加的夜晚,直接出现在御兽宗主宗之外。
它们怎么过来的?
停云峰的弟子们脸色惨白,不见前几日的趾高气昂。
他们左手间缠绕金索,右手颤抖持剑,强作镇定。金索牵连,一条条被他们驭驾于足下的蛟龙,须眉尽张,气息暴戾,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浮水而出的同族。闪电不断落下,霜茫茫一片间,狰狞的妖兽冷冷相对峙。
百川南下苌兰海峡,停云峰众人最前端,窄袖金领,眉目俊秀但带几分矜骄气的率队弟子猛然醒悟,这些畜生是从苌兰海峡直接过来的!!!
百川南下距离西洲,距离御兽宗都太远太远了。
远到了太古末年。
远到了西洲洲城和御兽宗众人都忘了。
忘了从苌兰海峡到御兽宗主宗有一条古老的航道!
西洲海山相间,平行斜纵。古海冰山南下,撞进西洲西侧诸多狭窄的海湾,高达百丈千丈的海湾,横亘在海峡中部。笼罩西洲的连日暴雨,与被厉风洋流推动的海潮迅速暴涨,没过连绵起伏的峡湾群山平行相间的海山就此贯通。
鲸族沿峡湾南下,一路屠杀,制造出三十六城惨案时,西海海妖真正的主力却自苌兰海峡横入,如尖刀一般,借海位上涨,沿着消失万载的古航道,切开九脉十一河,直接出现在御兽主宗外。
浪头如山堆叠,排峰而来。
浑浊的潮头,西海妖族不再躲藏。
它们缓缓浮出水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狰狞的巨弓缓缓打开,骨矛作箭,搭到了弦上。
它们什么时候抵达?它们又在海河中隐匿了多久?
不知道。
本该有所预兆的山钟,在养龙池大开后,就失去了原本的警示作用八座卦山内,数以万计的蛟龙戾气太过浓重,竟然反过来成了西海海妖隐匿行踪的助力。甚至,如果不是宗门启动水闸,倾泻巨湖之水,宗门所在地的海河水位也不会上涨得如此之快。
御兽宗弟子听令
庄旋掌门沉稳的声音从八座卦山方向传来,携裹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随宗门内西海海妖掀起的怒涛给压了下来。
御!
闪电的苍白,群山的深黑,海妖的邪青之间,道道金光破雨而出。
尽管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幕震撼得心神近乎失守,但庄掌门一声令下,御兽宗弟子们依旧本能起诀御阵无需言语,在漫长的一千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对妖兽的镇压和屠杀。庄旋执宗的千年里人妖两里,死生相争的信条已经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