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民间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轻画师求画,屡屡碰壁却不屈不挠,最终她的心意感动了崔晏,表示愿意相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公主若真思念母亲,为何不亲自为她画像?这世间难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您很快就会发现,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是多么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诱道。
绘画有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1但气是无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无间,因此一幅画作便是一个无间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间,便可超脱世俗忘却烦恼。怀真师从崔晏学画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将内心的迷惘、戾气、悲伤和愤恨全都倾注于画笔下,绘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崔晏的相识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记得又如何?万事万物不会永恒不变的,你明白吗?萧姐姐!”她望着烛光下萧漪澜温柔明媚的脸容,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变了,不过身边人却都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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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怀真回来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来发现是大梦一场。后来实在熬不住,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屋中卸了窗扇,以纱幕隔绝蚊虫,日光从罗帷间照进来,直到漫过她光裸的足踝时,她才从暖融融的梦里醒了过来。谢天谢地,睁眼看到的是温暖和阳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听到响动进来侍候她更衣,禀报说长秋宫派人传话,今日有要事,妃嫔贵主和外命妇将汇聚一堂,请她莫要缺席。
怀真表现得很踊跃,盥洗更衣毕便带着萧漪澜和姮娘素娥往长秋宫走去。春和宫与长秋宫之间有三道门,建宁门、承光门和广安门。
步出广安门后,长秋宫便遥遥可望。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他头戴黑色幞头,着一袭松花绿袍,腰束石青色革带,正躬身同几名女眷作别,看样子应该是萧夫人及其亲眷。
怀真心头震颤,怔怔望着三丈开外那个茂兰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时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种种,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初见时的约法三章,成亲后的相敬如宾,及至多年后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过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终究是因为他们缘分尚浅福泽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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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二十一年夏,远赴西域和亲的元嘉长公主归朝。皇后在长秋宫寿安殿设宴接风,令命妇等作陪。
十八岁的谢珺亲送母亲于广安门外,正欲离开时却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纤薄娇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钗,戴闹娥扑花冠,着轻粉蔓草蝴蝶金纹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纹罗裙,模样虽略显稚嫩,但一双水杏眼却柔情百转动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应该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却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两人眸光相撞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迎面袭来,瞬间漫过全身,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第4章 .和亲公主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
谢珺想开口问她是谁,他们可曾相识?然而却如置身梦魇般困在她的眼神中动弹不得。
他十四岁从军,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却从未像此刻般,从身到心皆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任人宰割。
陌生少女牵裙奔了过来,忽然抬起手,皓腕间钏环相撞叮当作响,仿佛天籁。
谢珺憬然有悟,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少女纤细微凉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脖颈。
广安门外有十余人,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谢珺更是说不出话来,那轻柔细腻的触感在肌肤上蔓延,他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少女的眼中泛着潋滟,他就这样一头栽了进去,转瞬之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这儿有只小蚂蚁。”面前少女莞尔一笑,两指轻巧地一拈,便离开了他的脖颈。
谢珺愣愣地望着她两指轻轻捻动,随后往地上一弹,似乎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抛下了。
“好了。”少女粉脸微扬,笑吟吟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本是明丽大方的长相,可声音却极为娇甜酥软,听得心头直发痒。
身后带路的内监越过他上前躬身参拜,“见过三公主!”
眼前举止轻的古怪少女竟是三公主怀真?谢珺又是一惊,神情不由恍惚起来,直到听见有人唤他,这才发现内监正朝他拼命使眼色,忙以手加额郑重行礼。
少女不言不动,只静静打量着他。她的眼神仿佛一张看不见的网,令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内监见怀真行为古怪,便介绍道:“三公主,这位是护国公府的三郎君,名唤谢珺,在羽林军任职。”
怀真有些艰难地收回了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便从谢珺身边走过,径直往长秋宫大门而去。
随侍的萧漪澜若有所思地回头,正对上谢珺困惑追索的眼神,她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谢珺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不知她那一笑究竟何意。
萧漪澜与母亲同出一族,算起来还是他的表姐。
当年外祖受奸人诬陷获罪,萧父虽为旁系,却也受到株连,年幼的萧漪澜随母一起入宫,几经浮沉,先后在长秋宫与春和宫当值,更是凭借聪慧好学成为三公主伴读。
萧家平反后,她得以脱去罪籍,本该接受官府安排,出宫与亲人团聚。她却自愿留下侍奉旧主,实在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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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殿中香雾缭绕,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皇后尚未现身,只有长袖善舞的抱善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奔走,同众人寒暄。
向来昏暗的大殿今日格外亮堂,地毯、围屏、熏炉、坐具等全都焕然一新,看来中宫对那位远嫁和亲的长公主颇为重视。
元嘉出嫁时怀真才两三岁,所以对这位姑姑印象不深,而且在她的记忆中,元嘉姑姑并未回朝。
今上1内眷不多,名分高的更是屈指可数,婕妤为皇后以下最高位,其下仅有两位容华两位美人。
董婕妤殁后,皇帝再未专宠他人,可能是年事渐高精力不济,也可能是难忘旧爱,怀真始终坚信是前者。
按照以前的心性,她定然不愿出席这样的场合,可如今不一样,她不愿再特立独行,想要泯然于众人,这样她才能一门心思寻找转机,从而改变既定的命运。
只有感受了死亡才会更加珍爱生命,何况她原本就惜命,所以她立下大志——今生要长寿。
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她不是圣人,是个失败的平凡之人,所以更要从细微处入手。
方才遇见安然无恙的谢珺,她愈发坚定了心志,这次她不会再和崔晏相恋,也不会同谢珺成婚,更不会与谁生儿育女,要从源头上掐断悲剧的可能性。
‘皇后娘娘驾到!’内监尖锐细的通报声响起,众人忙按品阶分两列站好,怀真自是站在抱善旁边。
抱善似有些惊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露出招牌式的和善微笑。
皇后年逾五旬,为人冷肃不苟言笑,虽容色枯槁但眸中精光不减当年,凤冠华服愣是被她穿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礼毕,众人分次落座。
怀真垂目坐于抱善下首,对面是燕王妃,另一边是张容华。
以皇后为首的老一辈开始谈论起元嘉长公主的事迹,说她如何冰雪聪慧贤良淑德,如何知书达理端庄识大体等,张容华进宫得晚,并未见过元嘉,所以听得极为专注。
突厥部落十余年政权更迭三次,元嘉皆凭借智慧和勇气躲过灾祸,并稳坐可贺敦之位,直到此次可汗病故部落大乱,雍州节度使雍伯余趁机周旋,与野心勃勃的叶护达成协议,从而迎回了去国离家多年的长公主。
“妾身听闻那叶护乃是先可汗幼弟,极有可能继承汗位。”燕王妃道:“若他当权,势必会沿袭以往与大卫和亲的传统。元嘉姑姑之所以能回朝,是不是因为……”她说着似有若无地望了眼抱善。
抱善立刻会意,接口道:“王嫂是说,国朝用新的和亲人选交换了元嘉姑姑?”说着不由做出惊恐地样子,紧张地捂住了嘴巴,转头望向怀真,可怜兮兮道:“不会是要在我们姐妹中挑选吧?”
怀真配合她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翻白眼。
可能是多活了几年吧,所以如今很难忍受她们拙劣的演技。就算是想抱团奚落她,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即便她失宠了,墙倒众人推,和番这样的军国大事也轮不到她。因她自认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根本无法胜任。
抱善就更不可能了,她是皇后的亲女儿,派谁也不会派她,真不知道她咋乎什么?
“怀真你别怕,我一定会向父皇求情,让我们姐妹永远不分开。”抱善眨巴着眼睛,用自认为悄悄话的声音说道。
怀真顿时陷入两难,望着抱善‘真挚’的眼神,不知该做出一副白痴样表示感激,还是像以往一样嗤之以鼻。
抱善向来喜欢演姊妹情深的戏码,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善良大度。
她生着一张肉乎乎的小圆脸,细眉细眼,但鼻子和嘴巴却是圆嘟嘟的,所以笑起来时有种天生的娇憨可爱,属于讨喜的长相。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元嘉长公主到!”怀真不由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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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引颈观望,怀真也好奇地看向了门口。
一行丽人翩翩走了进来,为首女子博带广袖簪钗耀目,裙裾拖地灿如云霞,她步态优雅举止大方,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妩媚的迷人气质,虽没看清脸容,却让怀真心向往之。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似乎能照亮阴郁冷清的深宫。
怀真正自遐思之时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她这才发现抱善已离座,正和几位王妃在同元嘉长公主相认。
旁边张容华扯了沈美人,也过去凑热闹。怀真环顾四周,见大家的视线都放在元嘉长公主身上,便也没觉得被孤立有多尴尬,待众人退下她在去拜见也不迟。
怀真正自伏在食案上抠案角镶嵌的玳瑁花纹,忽听有人在唤她,抬头就见抱善在朝她招手,众人也都齐齐望着她。
“发什么呆,过来呀,元嘉姑姑找你呢!”抱善故意扯着嗓子,似乎忘了要保持优雅仪态。
怀真忙起身离座,整了整衣袖和披帛,走上前去参拜。
元嘉扶住她手臂,笑吟吟道:“泱泱,你不记得我了?当年我离宫时,你可是抱着我的腿哭花了脸。”
怀真抬起头,讪笑道:“姑姑见笑了。”
她此时才看清元嘉长公的面容,她已不再年轻,皮肤也没有宫妃那般细腻娇嫩,但她的气色很好眼睛很亮,脸上有种令人羡慕的耀眼活力,那是深宫女人身上所稀缺的。
元嘉握了握她的小手,附耳轻声道:“董娘娘的事我才听说,心里十分难过,好孩子,你一定要保重。”
怀真颇为感动,更多的却是意外,董婕妤过世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外人的宽慰。
因董家获罪之故,董婕妤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若她活着恐怕连名位都要保不住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后迁葬两次皆因谢珺之故,也算荣辱与共。若她活到谢珺事败,恐怕也难逃一死吧?
“元嘉有功于社稷,陛下不会忘,朝廷亦不会忘。京中新宅落成之前,你就先住在宫里吧!”皇后的声音从凤座上响起。
怀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原位。
元嘉语气谦和道:“娘娘客气了,能为国朝效忠,是臣妹的荣幸,臣妹实在不敢居功。何况臣妹离朝多年,礼数方面未免有些生疏,宫里规矩多,实在不方便,就让臣妹住在驿馆吧!”
但皇后一味坚持,元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来。
“六宫之中,若论最舒服适宜的居所,当数春和宫景明院。奈何董婕妤福薄命浅,可悲可叹。本宫让人去收拾一番,你过两天就搬去住吧!”皇后道。
怀真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仓皇之间袍袖带翻了案上金杯,‘不可’两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正好对上了皇后森森然的目光,“怀真公主可有意见?”
她瞬间冷静下来,忙将胸中浪潮生生压下,迤迤然一笑,行礼道:“怀真不敢。春和宫闲置已久,是该有一位新主人了,若能与元嘉姑姑为邻,怀真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