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容不好意思道:“我是说,我喜欢殿下这边的氛围。姑姑宫中太压抑了,我呆一天就觉得不能呼吸了。”
她望了眼李荻道:“真佩服阿荻,她样样都能做到最好,我却连行走都不能令姑姑满意。”
怀真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无需在意这些。我只问你,此次西征,你真要随军?”
不等杨寄容开口,李荻便立刻点头,激动地小脸微红,“是的,大军再过几日便要开拔,表姐明天便要出宫了,所以我陪她来向您辞行。”
怀真又惊又喜,末了却似有些伤感,抬头望着高天明月,呢喃道:“我若是也能去就好了。”
两人皆是大惊,杨寄容讶异道:“殿下,您可是长公主,怎么能去随军呢?”
跪在怀真下手的董飞銮一时没忍住,轻笑着嘀咕道:“必然是追随情郎咯!”
怀真回身瞪她,她忙噤声,委屈巴巴地垂下了头。
但两个小丫头却都听见了,忍不住面面相觑。
李荻尤为好奇,靠过去娇声问道:“小姑姑,是谁呀?竟然也在军中?”
怀真扶额道:“别听她瞎说。”
杨寄容却是愣住了,沉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失落道:“我……我明白了。”
怀真抬头望向她道:“你明白什么了?”
杨寄容竟像是极为失落,皱着小脸,泫然欲泣道:“我实在难以启齿。”
怀真实在太喜欢她的性格,更羡慕她的身手和勇武,竟不忍看她难过,忙起身将她拉入阁中,借着灯火一看,见她目中泪光点点,竟像是真伤心了。
“容娘别哭,快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了?”她拿出帕子帮她拭了拭眼角,放柔声音道:“我还没见过你哭鼻子呢,当然,也不是说不能哭,我只是纳闷,怎么好端端就掉泪了?”
杨寄容瘪了瘪嘴,深深望了一眼怀真,脸上闪过羞愧之色,一开口却是哽咽之声:“我直到此刻方明白,他的心上人,原来……原来是殿下您?”
怀真困惑道:“你说谁?”
杨寄容吸了吸鼻子,羞惭地别过头,抽噎着道:“宣威将军谢珺。”
怀真怔忪良久,方讷讷道:“你——对他有意?”
杨寄容默默点头,闷声闷气道:“我真傻,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耶耶器重他,叔伯们也对他另眼相看,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的心思被他们洞悉了,故而才将他视作自家人,我没头没脑地去找他,他总是避而不见,直到我忍不住坦白,他才说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啊?”怀真觉得舌头有些打结,敢情对面竟是情敌?
“你喜欢他什么?容娘,你不觉得他很沉闷无趣吗?”杨寄容这样年轻热血的人,竟然相中少年老成的谢珺,让她极为惊讶。
杨寄容仰起头,黑湛湛的眼中泪光莹然,诧异道:“殿下怎么会这样说?难道您不觉得他很好吗?我读书不多,但我见到他时,脑子里却无端浮起不知什么时候学过的诗经篇章: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可是怀真没法跟她解释,总不能和她说这个人前世是我丈夫吧?
杨寄容见她似乎还未动容,便一把握住她手臂,激动道:“殿下,您当真没看出三郎的好?他身手敏捷武艺超群,平日切磋时随随便便就能拔得头筹,而且我耶耶考的那些排兵布阵或战术战略,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将军们平日喝酒划圈说大话时,他从不参与,只默默地坐在自己营帐读书,或者就去找人研习兵法韬略。武官们休沐时,大都成群结队进城喝花酒,他是从来都不去的。他可是谢家和萧家的后人,我来洛阳这么久,从未见过哪个名门子弟像他这般……”
怀真只看着眼前那张樱桃小嘴叽里咕噜个不停,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来回盘桓:容娘竟然叫他三郎?还叫地那么亲热?
杨寄容发现她心不在焉,不由得停了下来,想了想却开始道歉。
“殿下,对不起,我不知道……先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追问过他心中那人是谁,他并未多言,只说见面比登天还难,但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我当时难过极了,可转念想到西征之路漫漫,久处之后肯定能令他对我改观,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用我耶耶的威权压他,迫使他就范……我太卑鄙了,怎么会有这般龌龊的念头?”
她这样坦然,倒让怀真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者无罪,容娘,你无需向我道歉,”她思忖着,缓缓道:“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人人心中皆有邪念,即便你真的那样做了,对不起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她见杨寄容满面愧疚,便语重心长道:“威权只能换来阿谀奉承奴颜婢膝,换不来一颗完整的心。你对他心动我不会生气,有人认同是件很开心的事,怎么会生气?我的立场让我无法对你做出合适的规劝,这件事你要自己去想,慢慢会想明白的。”
杨寄容愣愣望着她,叹道:“我们年龄不相上下,殿下为何懂这么多道理?看来,在励政殿读书果真有好处。”
怀真被她给逗乐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是当然,不过现在谁都别想了,就算皇兄大度不计较,太皇太后先要发飙了。”
杨寄容也破涕为笑,心头阴霾似乎消散了一半。
怀真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鼓励道:“你很快就会发现,天地那样辽阔,这么点儿心事实在是微不足道。容娘,我期盼着你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太皇太后口中的女子卑弱,须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的谬论。”
杨寄容茅塞顿开,眼中再次焕发了光彩,握住拳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许。”
尽管怀真再三叮嘱,但杨寄容可能回头就对小表妹说了。
小闺蜜之间,这种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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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和谢珺的事,慢慢就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像前世她和崔晏那样。
大军开拔当日,怀真和李荻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出城去送杨寄容,在见过主帅之后,众人便去不远处的小山丘边说话。
当谢珺策马过来时,包括杨寄容在内的所有人,都默契地转到了山丘另一边。
怀真依然是素服简妆,秀发用几支玉钗松松绾住,淡淡的玉泽映地肌肤也如玉般细腻莹润。
谢珺摘下头盔,跳下马背想要行礼,怀真忙抬手扶住,笑盈盈道:“别浪费时间了,快跟我多说几句话,等你们班师回朝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谢珺讪讪一笑,将头盔挂在马鞍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虚虚拢在掌中,万般爱怜地摩挲着,俊颜含笑,眸中溢满了柔情蜜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人牙酸,“我会时时刻刻想着回来同公主团聚,这样便不会偷懒了。”
“你就不是会偷懒的人。”怀真嗔道,抽回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放到他掌心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带上这个,护佑你平安。”
谢珺惊喜地低头去看,见掌中躺着一块墨绿色的玉,成色极佳,触感温润,他用手指轻轻拂过,纳闷道:“并没有字呀?”
怀真无可奈何,叹道:“非要刻上字才能算吗?我的心意竟不如两个字值钱?我喜欢天然质朴的东西,故而将它原原本本地赠你,没想到你竟不领情。那还回来吧!”
她说着便要夺回,他急忙藏到了身后,“是、是我愚笨,公主恕罪。”
她自然不能说是她临时起意,因此来不及雕琢一些祝福的话语。
而且她也是受了容娘的启发,晚上抱着枕头想了许久,觉得不能总是以故人的角度看他,这对如今的他不公平。
可是容娘哪里知道,他还真不是诗经中的君子,真正的君子在残酷血腥的权力斗争中是无法立足的。
最终能活下来的,谁也不比谁干净。
若有朝一日容娘发现,她所敬慕的翩翩君子,终究也会走上弄权之路,她还会始终如一吗?
谢珺对那块玉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胸甲后的衣袋里。
怀真知道他喜欢绿色,葭葭幼时看到一切绿色的东西,都会顿住脚步,对婢媪们指着说耶耶颜色。
他突然背过身去,在脖颈里摸索了一阵,解下了一只形制古雅的寄名锁,整了整衣襟转过来,将其递到了怀真手上,颇有些动情道:“这是我自小戴着的,我不在的时候,希望它能替我守护公主。”
怀真握了握手中带着余温的锁片,胸腔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她上次见到这个,是在葭葭百日宴上。
他将佩戴了二十年的锁片送给了葭葭,说是可以护佑她平安长大,锁片一面是象征福和禄的芙蓉鹭鸶图,另一面是长春花,中间用篆字刻着一个‘寿’,是他满月之时,外祖父所赠。
当时萧家已有颓败之势,襁褓中的婴儿前途未知命运叵测,老人亲自在他颈上戴了那只寄名锁,希望上苍保佑,能助他渡过危厄。虽然此后十多年过得颇为坎坷,但终究是熬过来了,所以他觉得那锁片是幸运之物,便将其转赠给了病势沉重的孱弱婴儿。
此后葭葭一直戴着,她记得很清楚,弥留之际,乳母将沉睡的葭葭抱到病榻前,她用尽全力吻了她的小脸,看到她衣领内滑出一半的锁片……
此刻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这锁片,她赫然明白过来,一切真的不一样了,这一世不会再有她的葭葭了。
许是上天仁慈,为了补偿她,才让她遇到了一个和葭葭很像的女孩。
“我会的,等到年底新宅落成,我就搬出宫去。你回来后,可能要去春风里拜访我了。”怀真努力绽开了一丝笑容,但声音里却是无法掩饰的落寞和伤心。
他还以为她为离别在即而难过,心里既感动又窃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她。
这个拥抱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因横亘在中间的铠甲而显得有些冷硬。
她心底触动,抬起手臂勾住她的脖颈,仰起头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趁他吃痛启齿时,舌尖探入,勾住了他因紧张而僵直的舌头。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像是突然炸开了一般,有瞬间的失神,却又猛地开了窍,在她的循循善诱下重重吻住了她,以几乎能让她灵魂战栗的热情,吻得她浑身酥麻站立不稳,整个身体全都依在了他健壮的手臂中。
一吻既了,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怀真抚着微肿的唇瓣,神情颇为懊恼,本以为身为过来人,可以轻轻松松占便宜,可是到了后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这种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的片刻放松感还挺不错,可惜太短暂了,都来不及好好回味。
她抬头去看谢珺,见他一脸迷醉,犹自陶陶然,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他还没走,她便开始想念了。
想念他独有的刚健清爽的男子气息,也想念他笨拙青涩无处宣泄的热情。
她微微叹了口气,曼声吟道:“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3
谢珺如梦初醒,再次拥住了她,伏在她耳畔呢喃道:“公主,您不该来。”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将她搂得死紧,探索着去嗅她颈后浓密黑发间的馨香。
怀真被铁甲硌地生疼,也是怕缠绵久了愈发难舍,便推开他,半开玩笑道:“我当然得来,不然怕你被别家小娘子拐走了。”
谢珺怀中一空,心中满是失落,懵懵然道:“谁会拐我?”
怀真牵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便笑道:“你看吧,人家手一拉就跟人跑了。”
谢珺犹自不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她的反常。
直到怀真道破了天机,“杨家是本朝新贵,容娘巾帼不让须眉,她对你青睐有加,竟让我平添了几分危机感。这不,赶紧巴巴地出宫来,让杨昌明白你是我的人,别因为爱才心切就想招做女婿,那我可不依。”
谢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百感交集。
既为她的坦率动容,又自悔没有主动交代,还因为受到她如此重视而狂喜不已。
他不像怀真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有纵容的父皇,有护短的母妃,有尽心呵护的亲族,顺风顺水十三年,才会在骤然的变故中缓不过神来。
他幼年乃至少年从未受过重视,懵懂无知时也有过争强好胜之心,在先生考较学问时赢了比他年长六岁的次兄谢瑨,结果换来的是众人的冷嘲热讽,包括父亲的冷眼,以及母亲的一顿毒打,甚至还被勒令去向谢瑨道歉。
那种事情很多,多到他再也不想出人头地。
兄长们都是从文的,他便知道他得另辟蹊跷,所以稍微长大一点就入了行伍。
那时也没什么野心,最害怕别人提起他的身份,然后将他和父兄对比,他宁肯父亲找个由头将他移除宗籍,安心做个罪臣遗孤也比反复煎熬强。
后来萧家平反,他的处境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能从驻军中调回洛阳,成了羽林卫中的一员。从那以后,他便常会听到各式褒奖,也受到了上司的器重。
可那些与他有何干系?外人看到的只是忠良之后的光环罢了。
只有怀真看到的是他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她选择了他。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时,他有种将命运交到了她手上的幻觉。那以后很长时间,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她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
他在不知不觉中心动时,从未想过能得到回应。哪怕是跳下马车以命相护时,也没敢奢望过。
可上天就像是突然良心发作,要将过去十几年亏欠他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他。
也许这该归功于他在回京路上情不自禁地表露心迹?无论如何,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他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