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剑戢林立伞盖遮天,虽然早前便接到宫里传话,说怀真要带荣懿公主李荻同往,但谁也没想到竟动用了这样的大阵仗。
仪卫中两名清道策马在前,接着是六名女官,其后跟着十六名执偏扇者、十六名执团扇者、十六名执方扇者,然后是抬着行障坐障的随从,最后才是两匹骏马所驾的公主厌翟车,车后还有若干从人车驾等。
两队仪仗将相府旁边的巷子停得满满当当,郑家仆婢们则忙得热火朝天。
说起来今上登基可是郑宜一手促成的,且不论他究竟是为了攫取权力还是为了江山社稷,归根结底都于今上有恩,这才几个月就招来了猜忌。
李荻不懂,下车后悄问怀真为何要这般大动干戈?怀真苦笑着说为了昭示天子对郑家的恩宠。
李荻竟信以为真,浑然不觉这便是父皇以威权刻意敲打郑家。若真有接待不周之处,将来可都是把柄。
好在郑家并非小户人家,不至于乱成一团给人笑话,约摸两刻钟后便将这批人马全都安排好了。
怀真和李荻被郑家女眷迎到了内院,郑家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带李荻去了后面梅林,说是去看仆妇们烤鹿肉。
怀真则留在堂屋,由郑夫人和四位儿媳六位孙媳陪着,女官们则在外面廊下等候吩咐。
当初她迁出宫时,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贺过,自然也包括郑家。
郑宜送的是座七尺多高的昆山石盆景,洁白如雪晶莹似玉,名曰‘秋水横波’,后来成了园中一大盛景。
郑夫人送的是一座大理石底的乌木嵌彩绘百鸟朝凤八扇大围屏,色彩瑰丽又不失古雅,被她放在三楼书室。其他儿媳孙媳皆有馈赠,怀真为了道谢特意上门拜访过,还参观了抱善前未婚夫郑伯言的炼丹室,以及郑家闺秀们的朱楼。
起先,怀真心中颇为愧疚,郑家好心邀她过府食鹿,她却无意中弄巧成拙,竟成了皇兄手中膈应郑家的工具。
但是郑家女眷热情未减,等寒暄过后,她便将先前尴尬和不快浑然抛之脑后了。
在品尝过茶点后,郑夫人对身后跪侍的婢女悄声吩咐了一句,婢女便悄然退下了。
郑宜虽是朝廷要员,但却不似其他高官那般端肃倨傲,令人望而生畏。
他虚怀若谷豪迈狂放,颇有几分名士之气,却又老练通达,毫无孤高之气。上行下效,他家里便连妻儿子女也都有着旷达爽利劲儿。
怀真自然知道他是老狐狸,但与这样有趣的老狐狸相处却很快乐,许是性情相投,在接触过几次后,郑家人也颇为喜欢她。
方才的婢女回来对郑夫人耳语了一句,她轻轻点头,转向怀真道,“殿下想要之物,寒舍正好有,还请过目。”
怀真正纳闷着,就见一名仆妇捧着只两尺见方的浅口竹筐,缓步走了进来,将竹筐放在中间地毯上,先参拜了怀真,继而又向其他夫人们见礼,随后才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竹筐上面盖着一层薄毯,实在看不出是何物。
“殿下不妨近前去看。”郑夫人语气和蔼道。
怀真还未动,身后随侍的葭葭便起身过去,跪在竹筐旁轻轻掀开了薄毯一角,“呀?”
她忍不住惊喜的轻呼,“殿下,是麑鹿!”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转动着,待看到到周围一圈人,不由发出一声呜咽,悄悄缩了回去。
怀真惊诧道:“竟然真有小鹿崽?”说着起身离座匆匆过去,蹲下身好奇地俯望着竹篮,看到那只栗色的小脑袋正藏在毯子后面悄悄打量着她,脆弱惊怯的犹如襁褓中的婴儿。
她不禁伸出手,隔着薄毯轻轻抚了抚它瘦小的身躯,柔声道:“别怕,今天我便带你回家。”
她复又回到了原位,转向郑夫人再三道谢。
郑夫人笑着朝右边末座招了招手,就见一个女子起身,朝怀真走了几步,盈盈拜下。
经过郑夫人介绍,怀真才知道她是郑宜第三子的二儿媳妇,姓阮,小字阿娴。
阿娴生着一张小鹅蛋脸,眉眼纤细,看上去二十上下,但神情娇娇怯怯,便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亏得阿娴细心,听到殿下说想要一只鹿崽子,赶早便出城,去青鸾山下的别苑挑来,洗净包好,专门献给殿下的。”郑夫人笑呵呵道,“她有个兄弟,平日喜好读书,怕被打扰,便独个儿在别苑住着,身边养了几头鹿,正好前几日有母鹿下崽。”
话说到这里,怀真隐约便明白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看来阮氏当有所求。
彼此客套了一番,却仍不见阮氏开口,怀真瞥见她落座后便涨红了脸,身旁的嫂嫂频频暗示,她依然低垂着眼佯作不觉。
临时小窝此刻已移到了怀真座前,她俯身轻轻握了握小鹿探出来脚掌,含笑道:“这般可爱的小东西,它的主人却肯将它割爱,我真是不胜感激。阮家郎君何时归京,我定要登门拜访亲自谢谢他。”
“殿下太客气了,”郑夫人受宠若惊道:“此等小事,不值一提。殿下若不嫌弃,等阮郎回来了,老身便让阿娴带他去拜会。”
怀真爽快道:“自当欢迎。”
她实在猜不出郑夫人的用意,若说是为了求功名富贵,郑宜归为丞相,辅佐皇帝总理百政,乃文官之首,都不用动手指,只需一个眼神暗示,便有人抢着为他分忧解难了。何须大费周章,来找她这个不涉朝政的长公主的门路?
**
却说李荻这边,正被郑家几个小娘子簇拥着玩得不亦乐乎。
有轩廊横穿梅林,尽头是四面通达的皓雪亭,但这个时节亭中却是绣帘低垂,铜炉上的青釉莲瓣纹盖罐上咕嘟咕嘟煨着消食的汤羹,只有一个婢女在看火。
其他人皆在廊外,围着烧旺的炉火,看仆妇们从冰桶中取出新鲜鹿肉,切好后刷上酱料,放在架子上烤地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待烤好之后,婢女便用金盘托了过来,李荻身边的随侍女官尝过之后,才请她亲尝。
李荻自幼便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食不厌细脍不厌精,别说是品尝,就连这样的场景也不曾见过,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
女官将烤炙的鹿肉用小叉子喂给她,众女皆围过来,好奇地观看。
李荻嚼了几口,只觉得鲜美异常齿颊留香。女官见她喜欢,便又喂了两片,她还想要,但女官神色严肃微微摇头,她便只得作罢。
“如此美味,应该让姑姑也尝一尝。”她惊叹道。
郑家姐妹中最年长的蕙娘笑道:“殿下尽管放心,祖母和长公主那边有人侍候,专门请的大厨烤肉,味道不会比我们的差。”
李荻这才放心,就着女官的手喝了些热气腾腾的羹汤,看着郑家女孩儿们用小银叉无节制的取肉块品尝,心里却只有羡慕的份。
她以往也见过郑家姐妹,但她们和其他贵女淑媛一样,对她都是敬而远之,这次却如此热情,必然是沾了姑姑的光。
**
怀真自从得了小宠后,就连书室都很少去了。
她的乳母秦姑新得了一份差事,便是像照看孩子照看那只小鹿。
怀真日间看书时,小鹿便倚着她睡觉,或者哒哒哒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秦姑将它打理地很干净,还像训练小犬般训练它去外面撒尿……
董飞銮看到小鹿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时,冷哼一声道:“你不该将它如此圈禁,它应该在山林间自由奔跑。”
怀真从炉边抬起头,望向她道:“等到天暖了我就带它出去玩,快了快了,过两天就立春了。”她见董飞銮不以为然,便补充道:“我觉得,它是宁可陪着我也不愿变成别人盘中餐。”
“何况,我是付出了代价的。”她叹了口气道:“我又欠了李晄一个人情。原来人家送我小鹿并非想巴结我,而是想通过我走李晄的后门。皇子开府是能自行招募掾属的,我却不能……”
“别想这有得没得了,”董飞銮将一只卷轴塞到她怀里道:“刚从大将军府送来的,想必有你小情郎的消息。”
“大将军府?”怀真一惊坐起,拿起来一看竹筒上的印信,果然是容娘的回信,想必是同军报一起呈送到大将军府的。
“捷报、捷报,”她看完兴奋地锤了董飞銮一把,欢呼道:“三郎凭一己之力将武威郡和西平郡重又夺回,正合三郡之力,准备拿下西北的张掖郡。”
董飞銮拧着眉头道:“不是去打突厥吗?”
怀真奇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不懂这个道理吗?雍伯余自立后,便不再向朝廷交纳财税钱粮了,若是大军能趁机收复雍州,便可自给自足,不用坐等朝廷运送粮饷了。”
董飞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我不想懂这些,我只知道你尾巴翘起来了。”她说着抬手点了点怀真樱红的唇,笑嘻嘻道:“我得让人提前制作些消肿药膏,免得你到时候……”
怀真气得尖叫,抄起竹筒便要去丢,董飞銮早就一溜烟跑了。
第45章 .不安殿下待我不似从前热情了。……
承庆元年春,占据了金城、西平、武威和张掖的征西大军同雍伯余休战,原地驻扎屯垦,杨昌镇守中军,派属下宣威、勇武、壮威、明威四将军回朝复命。
诸将凯旋之日,正是春和景明春林初盛之时,洛阳百姓夹道欢迎,西门外人头攒动摩拳擦掌。
怀真和李晄在城上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未见踪影,只等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城上的守将是个伶俐人,一边奉来茶水果品,一边命人去买些酒菜来款待两位殿下。
怀真心下感激,同他攀谈时得知他是河内人,人唤赵五,原是德王府亲兵,今上践祚后得以荣升,成了西门守将。原是个不错的差事,奈何家中父母年迈,还有姊妹幼弟,洛阳米贵,日子过得竟和昔日差不多。
李晄从旁听得惊讶,问道:“你上面不是还有四位兄长吗?五个男人一起养家,也不至于艰难至此吧?”
赵五窘迫道:“末将虽排行老五,但前面四个兄长早年夭折,故而末将在家中算是老大。要奉养双亲,要给三个妹妹准备嫁妆,还要供两个十来岁的弟弟读书……唉,还不如当日留在老家,虽说俸禄低微,可至少还有几亩薄田。”
李晄瞠目结舌道:“那……为何还生这么多?”
赵五奇道:“殿下这话说得,难道子女多了还有错?末将以后若成婚了,少说也得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这边怀真听得肚子隐隐作痛,这些男人啊,想必是不用自己生吧!
“令妹年方几何?”她转过头,插话道。
赵五回道:“大妹十六,二妹十五,三妹十三。”
“你回去问问,她们若有意,可来我府上,以后嫁妆由我来出。”怀真道。
赵五大喜过望,忙一揖到底,连声称谢。
等赵五退下后,李晄才大惊小怪道:“你如今变活菩萨了?”
怀真斜睨了他一眼,“举手之劳罢了,何况我府上也的确缺人,多几个女孩子又何妨?”
正说话时,隐约听得鼓声大作,两人忙转过身极目远眺,就见视线尽头旌旗招展烟尘漫天,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怀真激动地心头狂跳,扶着墙垛蹦了几下,似乎心也跟着飞了。
李晄转过头,打趣道:“你要下去吗?”
“我……”她脸颊绯红,手足无措道:“不了,我、我此刻万分紧张,先回去缓一会吧!”
她说着真的调头走了,李晄忙追上去道:“好歹也看一眼啊?”
怀真忙摆手道:“不要、不要。”
待下了城墙,就见葭葭和一个小黄门正垂首侍立在车前,怀真匆匆登车,吩咐回府。
葭葭忙爬上来,似有些不解,“殿下怎么突然要走?”她以为怀真要等谢珺进城,还要同他打招呼。
李晄驱马过来,打趣道:“她害羞了。”
怀真不说话,只用双手蒙着脸。
李晄策马过去,隔着绡縠薄幔,看到她那忸怩模样,忍不住发笑。
一行人沿原路返回,李晄将她送到大门口便径直回永嘉府去了。
怀真下车,看到楚涟正带人在阶前相迎,想将日间的事对她交代一番,遂边走边道:“西门有位守将叫赵五,他有三个妹妹,可能会入府,到时候你安排一下,给找个合适的差事吧。”
楚涟苦着脸道:“殿下,您不要在外随意应承了,府上不缺下人。”
怀真回头瞟了她一眼道:“多两张嘴,不至于就倾家荡产了吧?晚上把这个月的账册送过来我过目。”
楚涟神色尴尬道:“殿下,并非养不起……”
“那就照办好了。”怀真摆手道:“你去忙吧,别跟着了,我要去沐浴更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