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突然不想再示弱,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彻底背叛了她,也背弃了他们的阵营,他不再把自己当做萧家人了。
她猛地转身过去,从案几上抽出两根荆条,声嘶力竭般朝他吼道:“你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当从未生过你这个孩子。”
她这样激烈的反应,让他颇感惊异,“母亲想打死孩儿吗?”
他原本是极为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变得哽咽起来。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光复祖业,重振萧家,可自打你毅然从军后,就断了我的念想。如今你不想做我萧家人,还要与仇家的贱女儿勾搭,这样的废物,我要来何用?”萧夫人字字泣血,悲痛欲绝道。
谢珺面颊肌肉微微抽搐着,眼角蓦地滑下一滴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道:“您尽可以骂我,但请您不要骂怀真,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萧夫人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民间有句俗语,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唯恐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所以从他懂事起她就向他灌输孝道孝经养育之恩大于天,让他明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只有母亲永远爱他。
她的院中尽量不用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从粗使洒扫到厅前奉茶,皆是举止端庄姿色平庸的中年仆妇。
是她造就了他冷淡多疑的性格,也是她近乎病态的严厉管教让他成为了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
可这对她而言并非幸事,当她发现他不再受制于她时,便想让他娶妻生子,她好从孙辈中择出合心意者重新教养,但他对婚姻之事毫无兴趣,也对她精心挑拣的新妇人选意兴阑珊。
她甚至想要撮合他和族中一个容色殊丽聪慧过人的堂侄女,可最后也是无疾而终。
就是这个她以为是榆木疙瘩般的儿子,有一日竟为了仇家之后敢和她顶嘴。
这一刻,她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于是她泄愤般抬起手中的荆条,朝着他的脸上狠狠抽了下去。
谢珺毫不犹豫地抬手护住了脸,“母亲,”他咬紧了牙关,恳求道:“孩儿明日还要面圣……求母亲大发慈悲。”
萧夫人陡然狂笑起来,手下却毫不容情,两根荆条劈头盖脸地朝谢珺头上招呼,他不敢躲避,只用双手堪堪护着脑袋。
小时候他受不了痛便会求饶,但母亲不仅不会手软,只会更加愤怒地骂他没出息对不起她的栽培,连一点儿苦头都吃不了。
慢慢长大后他便不再求饶,无论怎么样都生受着,她却又骂他像头犟驴般又蠢又倔不知变通。
反正怎么样都是她有道理,他不敢同她争论。
母亲不发脾气的时候,人是极和善的,对他也关怀备至,有时候还会因为之前的暴行向他道歉,这让他受宠若惊,发誓不再让她失望。
奈何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始终陷在那个死循环中,未曾有半分改善。
“面圣?少拿皇帝来压我,”萧夫人眼神癫狂,声抖气喘道:“你是怕给董家小贱人看到吧?我费尽心思想给你正经说门亲事,但你从来不配合,原来是要上赶着给人当家奴使唤?大卫公主有几个是好货色?你真当她能看上你?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我比谁都清楚……”
“母亲!”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痛苦地嘶吼了一声,然后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举过头顶道高喊道:“杀了我,杀了我吧,这样我便再也不欠您什么了。”
萧夫人气势顿消,她望着面前发冠歪斜目眦尽裂的儿子,忽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了我,这样您可解恨,我亦可解脱。”他高举的手臂微微发抖,袍袖渐渐下滑,露出了遍布红痕的肌肤。
“阿珺,”她失神般唤着他的名字,渐渐冷静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敢?”
我若死了,泱泱会记得我吗?
他突然想起了怀真,心头顿时溢出了痛苦与甜蜜交织的幸福。
她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她。
他想起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起了她的拥抱亲吻还有烙在心间的一颦一笑。
“孩儿不孝,求母亲成全。”他脑海中充盈着她的脸容和声音,这样死的话他一点儿都不伤心。
若有来世的话,最好做个天生地养的孤儿,这样便不会被恩义所缚不得自由。
萧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了他递上来的匕首,她想用这把匕首破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究竟怎么长得。
家族危如累卵时,老父为护她平安,让她做了护国公谢崇的续弦。
然而那个男人除了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外毫无用处,她凭着满腔激愤抚养大的孩子,最终却是个白眼狼。
所以她更想抹断自己的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永远结束她愤怒不甘又命运多舛的一生。
她清楚地知道,最好的报复便是自尽,这比杀了面前的不孝子更令人痛快。
可是当锐利的匕首无意间划破手掌时,她却因为刺痛而打了个激灵。
她下不了手,她也不想死,于是她将匕首掷到了地上。
在她扔掉匕首后,谢珺却从地上拾起了两根荆条。
萧夫人不解地望着他将那两根荆条并在了一起。
他抬手望着他,神情肃穆庄重,语气却是森冷无情,“母亲,既然您下不了杀手,那么以后我再不会受您的摆布,也不会任您羞辱。”
然后他双手用力,将掰折后尚未断开的荆条丢在了地上,腾出手从容地整理着衣袍和发冠。
“她不是董家女,我也不是萧家子,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他伏跪在地,神色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郑重宣布道:“我要娶她,我会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萧夫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捡起匕首插回靴筒,转身开门步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晚风拂面而来,风中带着竹子的清香,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走出西院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没有人会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他迈出门槛时,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老仆,“三郎,大娘子那边回话说,今日太晚了,就不用过去了。大郎在官署还未回来,二郎说手头上公文尚未处理完,暂时脱不开身,也不用见了。”
他如释重负,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50章 .梦不尽你平常在屋里都不穿衣服的吗?……
竹林中灯火微明,曲径通幽,隔着一片兰泽,停云斋遥遥可见。
月明星稀,水光如镜。
一道由太湖石砌就的古雅石桥横跨过茫茫水域,桥头桅杆上的串串风灯映在水中,犹如萤火。
桥面狭窄,两名并肩行走的提灯小厮只得错开来走。
谢珺步履沉稳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刚受完罚的样子,他的两名亲随不远不近的跟着,全程大气也不敢出。
他在桥上突然站定,前面的小厮和后面的亲随便也顿住了脚步。
寂寂春夜中,五条黑影全都凝然不动,如同一幅泼墨风景画。
谢珺抬手松了松衣襟,任由夜风扑面而来,荡尽胸中郁气。
他回头望了眼西院的方向,心中颇为愧疚,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般狂悖之举。
但也只有愧疚,并无后悔。
他并不过分地珍爱生命,从小到大,无数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时,他都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想对她大吼一句不如杀了我吧!但从来只是在心里想想,他没有勇气去冲破加诸在身上的重重束缚。
可是今夜却有如神助。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转过头正欲往回走,身后竹林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友安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两名随从忙让开路,看着他一头冲到桥下,‘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请罪。
“这事不怪你,你回去吧!”宋友安跟了他六年,鞍前马后地侍候,虽是主仆,但情分和父子兄弟差不多,他并不会因为一些微末小事便责怪他。
但是宋友安并没有起来,而是涕泣横流,心急火燎地求他回西院去,“秋娘说夫人在小佛堂挂了白绫,要悬梁自尽,三郎,你快去看看吧,夫人性烈如火,万一出了什么事……”
谢珺忽觉无比烦躁,打断他道:“几十号人侍候着,能出什么事?”
宋友安听出他话中有气,忙劝道:“斗米恩,担米仇。夫人将你拉扯大不容易,切不可因为一点儿小事伤了感情。何况世上无不是之父母,三郎,夫人打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别再跟她较劲,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夫人去寻短见吗?”
谢珺狠狠咬牙,冷冷道:“我不会过去的,若她真走上了自绝之路,那我明日就自杀殉母,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宋友安顿时哑然,目瞪口呆道:“三郎,你、你……”
谢珺没再说话,毅然转身往回走去。
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可这些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书中。
停云斋建在巨石垒就的台矶上,重门复屋1,错落有致,古意盎然。在夜色中看去,犹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谢珺刚走过石桥,就看见通往主屋的石阶前聚了十来个人提灯迎候,皆是平日服侍的故旧。
他同往常一样,和大家简单招呼过,便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书童阿柯和阿楷将他迎进灯火通明的屋中,见他脸色不对,额上冷汗涔涔,一条蚯蚓般的红痕从脖颈蔓延到了下颌,立刻明白必定又受罚了。
两人面面相觑,圆脸圆眼的阿柯忍不住轻声问道:“郎君,可要请闵医工来看看?”
谢珺摇头,沉声道:“不用,准备冷水,我去沐浴。”
“上回闵医工配置的那个消瘀止痛的药膏,还有一半,小的去找找,兴许还能用。”阿楷道。
“去吧!”他摆手道,两人神色恭谨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楼上寝室,先从贴身处的衣袋摸出了去年临行时怀真赠的玉,在掌心里握了握,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下。
他缓缓除去腰带,解开外袍,蹲下身从床榻下拖出来一口衣箱,扳开铜扣掀起盖子,将身上抽丝破损的白纱中单脱下,平铺在榻上折叠好后放进了箱子。
这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小到大被萧夫人打坏的中衣,也装着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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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沐浴后,赤膊坐在书案前咬着笔头发呆。
阿柯跪在一边研墨,阿楷在站在身后,拈了支小毛刷,在给他伤痕斑驳的肩背和臂膀上药。
书童们忙完后,躬身退出去带上了门,他还在在绞尽脑汁想名字。
日间答应怀真要帮她给藏书楼命名,可是想出来整整一篇,最后还是一个个都勾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怀真长公主的驸马不好当呀,他有些抓耳挠腮地想,没点真才实学可不行。
但是光有才学也不行,他脑海中浮现出崔晏的名字,突然便有些急火攻心,将那张纸笺团起来狠狠揉成了一团。
方才心平气和时还好,此刻一焦躁起来,伤口处顿时泛起了一波一波的蛰疼。
正自躁郁难耐之际,耳畔却响起了怀真娇滴滴的声音,‘你知道如何做人家夫君吗?’
眼前有些恍惚,香风阵阵环佩声响,黑漆象眼窗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的少女,玉肩纤巧锁骨玲珑,杨柳细腰娉娉婷婷,正摆弄着腰间裙佩,冲他盈盈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