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不敢做声,就在书案前默默跪着。
太皇太后看完满满一页文字,正欲示意宫女翻书时,抬眼却瞥到了他们,这才命捧书宫女先退下。
她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望着怀真,缓缓摇头道:“怀真,事关国法,纵使哀家也帮不了你。”
怀真伏跪在地泣涕如雨,哽咽难言。
李晄满眼怜惜,轻叹了口气道:“皇祖母,怀真不是来求您施救驸马的。她、她、她……”他心头涩痛,一时间竟也不忍心开口。
这两年来,他算是看着他们一点点走到一起的。
起先他对谢珺是看瞧上眼的,还有种本能的排斥,官阶低微不说,身份又有些尴尬,公主怎么着也得嫁世家嫡长子吧,哪能嫁个继室所出的卑微幼子?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世仇。
可怀真心如磐石,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着。他的态度慢慢也就软化了,不带偏见去看的话,竟发现谢珺也还不错,勉强配得上他那个缺心眼的妹妹。
而且他们深爱对方,怀真的爱是张扬热烈的,谢珺的爱却是深沉内敛的。
有时候看着他们含情脉脉坐在一起时,他就不由得幻想将来做舅舅的情形。等他们成婚时,他定然要准备一份丰厚的贺仪,让所有宾客都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就走到尽头了。
都说坏人姻缘会遭天谴,但愿不是一句空话。
“皇祖母,求您为我解除婚约吧!”耳边响起怀真令人心碎的声音,李晄不禁转头,看到她满面凄伤,顿时觉得既难过又无助。
哪怕如今有了爵位有了实权,可还是帮不上她。
太皇太后微微一惊,困惑道:“哀家记得,当日可是你非闹着要跟人结亲的,如今那孩子落难,你便要抛弃他,这太不近人情了。怀真,不要任性。”
怀真面上珠泪涟涟,抽噎道:“只是情势所迫……我对他、对他的心意永远不变。”
太皇太后招了招手,道:“过来说。”
怀真起身绕过巨大的书案,在方才捧书宫女的位置跪下,努力敛住悲伤,打起精神道:“丹阳之战中,三郎疏于职守贻误军机,罪名成立,依律当斩。所以我们的婚事……皇兄原本是要判义绝1,但他怕我日后再纠缠,所以让我亲自来求您老人家,收回当日赐婚的懿旨。”
太皇太后不胜唏嘘,叹息道:“你可知何为八议2?”
怀真点头道:“一议亲,二议故,三议贤,四议能,五议功,六议贵,七议勤,八议宾。”
太皇太后道:“此八种人犯罪后,大罪必议,小罪必赦。谢家小郎既与你订了婚,便是皇亲。谢家先祖功在社稷,也算得上皇家故旧。他外祖父萧老先生享誉文坛,称得上有大德行的贤人君子。而他本人在雍州战功赫赫,朝野之中无人不知。你算算,亲、故、贤、功,无论拎出哪一个都够脱罪了,何至于要用退婚去保?”
道理没错,奈何掌握生杀大权的是个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的君王。他像是故意较劲,要让她屈服,要让她求饶,要让她跪在面前承认他无上的威权。
怀真摇头,绝望道:“这是皇兄的意思,求皇祖母成全。”
太皇太后心情极为沉重,“这……太难为人了,哀家真要做了,那可就晚节不保。就算民间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因为孙女婿落难,就为孙女强行解除婚约,也会遭邻里非议的,何况皇家?陛下为何……唉!”
怀真叩头,言辞恳切道:“身后若有恶名,孙女愿一起承担。天气太冷了,三郎身上有伤,他得回家去休养,牢狱之中呆久了,恐留下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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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庆元年冬,洛阳滴水成冰。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侯门公府也不例外。
但护国公府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前不久谢家三郎因触犯军令,差点把命丢在北军狱,这才没几天,谢家大郎和二郎又相继被贬职,双双离开台省,去少府和太常任属官了。
这一日,公府门前却突然来了贵客,是公车司马令陆琨和新任北宫卫士令萧祁,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竟是韩王李晄。
陆琨和萧祁是谢珺的故交,他们登门自然是探望谢珺。而李晄则与怀真长公主交好,他上门来,想必也是探望差一步成为他妹夫的人。
虽然朝廷尚未下明诏,但谢家下人们心中都明白,三郎的驸马怕是彻底没指望了。
由于大郎和二郎皆不在府上,迎接贵客的便只能是谢家大娘子梅英。
这是继弟弟们仕途受挫后第一次有贵客登临,梅英不敢马虎,亲自将客人迎到前厅落座,殷勤招待。
王世宁在扬州起兵后,谢家人人自危。原本寄望着幼弟尚公主后能勉强与皇家建立起联系,或许能让家门免遭不幸,哪想到最终只是一场空。
一想到这些,梅英就恨得牙痒痒。
这种情况下她本就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外间的流言蜚语,又要照管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原想着西院那个女人总该照料好自己儿子吧,结果她儿子被送回来的当天,她就带着一帮贴身婢媪跑去凤凰寺静修了,竟丝毫不顾母子亲情。
她整日忙里忙外,与谢珺本就没有多少情分,自然无暇顾及停云斋那边,为了不被外人瞧出疏漏,背后议论她苛待异母弟弟,只得一面先设法拖住客人,一面派心腹去查探,等接到暗号后才亲自领着众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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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晄体质不太好,原本就生得单薄,过竹林时受到地面落雪的寒意侵袭,不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身后的随从忙拥过去嘘寒问暖。
他淡淡望了眼梅英,语气有些尖酸,“让病弱之人住这种地方,不太好吧?本王府上宽敞,有的是房间,大娘子若不介意,今日我便将人带回去了。”
梅英极为尴尬,陆琨忙打圆场道:“七殿下说话就这样,大娘子莫要见怪。”
萧祁也跟着帮腔,心里却颇为痛快。
他因为姓萧,这些年来府上走动没少受谢梅英的冷眼,如今看她这吃瘪的样子,实在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等上了石桥,李晄又开始叹气,“桥这么窄,也太危险了吧!”
谢梅英硬着头皮道:“殿下说得是,改天便让工匠加宽。”
待过了桥,看见冰面上那堆乱石上的建筑时,李晄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回望着众人道:“大冬天的,住这种地方,不得出人命?”
萧祁忍不住窃笑出声,他都抱怨过无数次了,让谢珺换一处地方住,可谢珺就是充耳不闻,说住惯了也挺好。
陆琨头疼不已,只得再次上前化解,一面安抚李晄,一面请梅英留步。
梅英既懊恼又委屈,停云斋又不是她给谢珺选的住处,是父亲在世时的安排,谢珺若不乐意大可以换,她又没拦着。如今倒好,全都怪起她来了。
她再刻薄,也没短过庶母和幼弟的供养。
若萧氏争气点,能为她分担一些府上的琐事杂务,她也不至于困窘至此。
可是一个世家名门出来的闺秀,却二十年如一日的避世,除了吃斋念佛就是怨天尤人,最可恨的是这种时候跑出去躲清闲。她恶狠狠地想着,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再回来给她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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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谢梅英一行人消失在对岸竹林时,众人这才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李晄身后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黄门总算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活动着脖颈道:“你方才怎么那么多话?谢家大娘子的眼睛那么精明,她一看你这边我就心慌,生怕给她瞧出破绽。”
李晄望了眼萧祁和陆琨,哼道:“你们看,这小没良心的。我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不感激就算了,开口就教训人。”
两人不由哈哈大笑,怀真羞恼地跺脚,“都这份上了,你们还笑我?”
几人正说笑着,停云斋的仆人们已经出来相迎了,书童阿楷也在其中,望见众人喜不自胜。
萧祁道:“这位是韩王殿下,你们快来拜见。”
先前大娘子差人来瞧了一圈,说是有贵客至,谁也没想到会是王爷,一时间都受宠若惊,忙上前跪下参拜。
李晄神色淡淡地,抬手道:“都起来吧!你们家郎君呢?”
他问罢还不忘朝怀真眨了眨眼,脸上就差写上‘不用谢我’四个字。怀真紧张地交握着双手,根本无暇看他,却听他又冒出一句,“怎么不来迎接本王?”
陆琨和萧祁忍俊不禁,只觉得这对兄妹可真是俩活宝。
怀真愕然,抬起头怒瞪着他。
仆人们还未来得及起身,一时间也懵了,为首之人忙解释道:“郎君伤势尚未痊愈,还请殿下见谅。”
李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举步道:“还不带路?”
仆人们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在前领路。
众人沿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石阶走上去,便看到了停云斋的全貌。
怀真望着四周的布局和景致,心中不由感叹,这还真是一块宝地,就像是从画中搬出来的。
她望着嶙峋巨石间的一株古梅出神时,李晄忍不住拽了一把,伏在她耳畔悄声道:“你是来看人的,不是来观景的,真是个小呆子。”
怀真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阿楷将众人领到中厅,两名仆妇过来上茶。
怀真围在炉火前烤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梯口。
随从们都被安置在隔壁,于是这边就剩下怀真一个‘下人’,其他人竟都视而不见,仿佛习以为常。
阿楷心下犯嘀咕,忙鞠了个躬道:“诸位稍候,小的去楼上催一下。”
他一跑上楼,立刻直奔谢珺的房间,看到他正站在窗前,由阿柯侍候穿衣。
“郎君,楼下有个人很古怪。”他压低声音道:“明明是个小黄门的打扮,却跟七殿下和两位大人平起平坐,七殿下还时不时与他窃窃私语,想必这个人大有来头,您得小心一……”
谢珺微微一震,身躯忽然止不住颤抖起来。
阿楷忙要过去关窗户,他却出声阻止道:“我不冷。”说罢摸索着解开身上衣袍扔到了一旁。
阿柯瞪了眼阿楷,小声道:“都怪你。”
原以为郎君要闹脾气,没想到他却转过身来,声音激动地微微发颤,“快,快换一件,就、就找……”
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楚,索性摸索着走到衣柜旁自己去挑。
阿柯和阿楷齐齐围了上去,追问他想要什么衣服,他沉默不语,像是有些神游物外,可两手却一件件拨弄比划着,并未停下来。
他记得她夸他穿武官制服好看,但哪能在家穿朝服,不得给人笑死?他便摸索着挑了一套形制颇为相像的常服。
“郎君,”阿柯垮下脸道:“这太单薄了,您还是选点厚实的吧!”
“我不冷,”他反复道:“我不冷,我又不冷。快些吧,她来看我了,等急了会生气的。”
“谁啊?”阿柯和阿楷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痛苦尚可隐藏,但幸福是藏不住的,他也不想藏。
“公主来看我了。”他的语声变得无比柔和,嘴角也漾着丝丝甜蜜,面上挂了半日的凛冽之色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公主?”两人面面相觑。
更衣时,阿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主什么样子的?”
他们虽然从未见过公主,但见过主人思念公主的样子。他以前空闲时间几乎都在家里消磨,可自打恋慕公主以后,据宋家将说一有空就往公主府跑。
实在想象不出来主人追女孩子是什么样,应该不会像平日那样一副古板老学究的样子吧?
阿楷正蹲在下身帮谢珺着靴,听了这话便摇头道:“我方才并未留意,就约摸瞧了一眼,脸怪好看的,穿……”
谢珺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神色严肃道:“放尊重点,不许妄议。”
阿楷只得噤声,暗中吐了吐舌头,想着他这样怕公主,日后成婚了定然是要受欺负的。
阿柯正帮他系腰带,实在心痒,没忍住又蹦出一句,“公主还会嫁给郎君吗?”
谢珺神色一黯,叹了口气,摇头道:“怕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