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疲力竭之时,原本麻痹的痛感竟又变得明显起来。双脚和手腕上的疼痛尤其强烈,她只得依着石壁缓缓蹲下,将磨破皮的手腕轻轻搁在膝上。
他也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在离她三尺的地方蹲了下来,转过头去凝望着她。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茫然无助愤怒哀伤的一面,也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泱泱,”他试探着开口,小声道:“你一眼都不看我,你、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微微阖上了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早就硬气不起来了,可一时间找不到台阶下,若无缘无故就服软,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泱泱,我找了你许久,自从得知你要去庆阳和亲,我就急疯了……”他喘了口气,声音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受了很多罪,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到了汉阳之后,我设法给你写信,但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我和平襄郡主订婚只是权宜之计,我带着一帮残兵败将能做什么?我向赵王借兵,也得有正经名头吧?泱泱,我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泱泱,如今不比从前了,整个安定和武威南部六座城都是我们的,前些日子刚拿下泥阳,离庆阳不过八百多里,总有一天,整个北地郡都将是我们的……”他的声音越来越热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她满心震撼,有些不敢相信。安定郡原本是崔氏的地盘,之前被雍伯余占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竟三度易手。而且泥阳为北地前哨,有洛河纵贯南北,若以此为据,徐徐图之,倒是真的可以为攻打庆阳做准备。
“泱泱,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我到底想要什么?”她对他的功绩似乎毫无兴趣,他不由得忐忑起来,往她身边挪了挪,见她并未反对,便轻轻靠过来挨着她的手臂,用乞求的语气道。
“我想杀了崔晏。”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好、好、好,”他连声说道,本能地转过身将她拉到了怀里,紧紧抱着拍哄道:“正好为夫也有此念,不如交给为夫去办,你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了。”
她终于不用去想怎么服软,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继而轻轻战栗着,像是太过激动又像是无所适从,两只手臂不由得收紧,她觉得浑身骨骼都快被揉碎了。
“我回来了,泱泱,我终于见到你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守着你,再也不离开。”
耳畔响起奇怪的话语,怀真的手臂突然僵了一下,猛地明白过来——是他,他回来了。
第84章 .同行就许他们抢我的公主,不兴我抢他……
他抱得太紧,胸前衣衫上的泥沙蹭到了她脸上,她想起来那是自己扔的,一时间感到无比羞愧。
她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想着应该先道歉,可是却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却似乎心有所感,轻轻放开了她,低头端详着她的脸容,有些紧张地等着,想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怀真受不了他满是殷切和期许的目光,只得缓缓抬起眼帘注视着他。
这半日来她第一次看他,只一眼便心如刀绞,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何说自己受了很多罪,因为所有的忧患和磨难都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
一年多未见,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已经荡然无存。
原本澄澈如秋水般的眼神如今变得沉稳笃定,眉宇间愈发坚毅,黝黑憔悴的脸上似有几分病容,才二十出头的年龄,身上却有了沧桑之感。
“我现在变丑陋了,也变老了,”他读懂了她的眼神,自嘲道:“你肯定一时间不习惯,我都害怕你认不出我来。”
她鼻子发酸,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怕一开口会带上哭腔。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左眼上,语气轻松道:“泱泱,你没发现我多了只眼睛吗?”
她的泪意顿时消散,忍不住破涕为笑,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带着浓浓的鼻音,“这里又没有。”
他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好奇地观察着那只眼球,不知什么做的,可以映出前面的河流树木以及天光云彩,其间似乎还有光晕流转,除了触感又冷又硬,几乎能以假乱真,“这个……看不见吧?”
她突然冒傻气,话一出口两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对不起,”她软下声气道:“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不该向你丢东西,我……我错了。三郎,你别怪我。”
“泱泱,我怎么会怪你?你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我过来晚了,害你受委屈,就算你不生我的气,我自己还要生自己的气。”
她忽然道歉,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宁可她继续向他发火,这样他心里还会舒服一些。
她这才看到他满身风尘,且穿的是寻常衣裳,想必刚才并不在场,一时间又愧又悔,有些无地自容。
“那你早上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吧?”她硬着头皮问道。
他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隐忍的痛苦和愤怒,“我当时在后方,听到斥候回报,说在高奴看到了朝廷龙旗,周围有崔家军队,我猜想应该是你来了。”
“你跟我说说这边的形势吧,”她苦恼道:“这几个月,我们的车队一直在崔氏腹地行走,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难得见面,你也不问问我的近况?”他深感委屈,愤愤地转过了头。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她倒有些不解了,“这会儿又跟我闹小孩子脾气?”
“我哪敢跟你闹脾气?在你面前,我半点脾气都没有。”他一脸倨傲,却说着恭顺的话。
怀真不由失笑,想了想道:“你怎么想到要去抢崔家地盘?”
“就许他们抢我的公主,不兴我抢他家的地盘了?”他气哼哼道。
“我现在不是公主了。”怀真鼻子一酸,忍着悲怆道,“将来的天下可能是雍家的,也可能是崔家或者王家的。”
“你以为改朝换代那么容易?”他有些好笑道:“没个百八十年,卫室不可能彻底败亡的。”
怀真垂头不语,依旧满面悲伤。
“泱泱,别难过,一个王朝的兴衰,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你已经尽力了。”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她腕上结痂的伤口,心情有些激荡,“你真的会为了江山稳固嫁给别人吗?”
怀真心头一悸,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苦笑着抚了抚他的粗糙的面颊,苦笑道:“我若不这样做,怎么能见到你呢?和亲的消息我一早就让人传到汉阳,为的就是让你早做准备,赶在崔晏之前把我抢走。”
他听到此言,不由心神皆震。
当初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测,但他总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痴人说梦。
以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虽表面上玩世不恭,可骨子里还是深明大义有担当的,情势所迫之下,她若选择牺牲他们的感情,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最为致命的是,和亲的对象居然是崔晏。
这两点加起来,足够让他对世间一切都产生怀疑,何况是在不能相见且音书断绝的情况下。
“我要是早能听到这句话,该有多好啊!”他使劲拥抱了她一下,满心激喜不知如何表达,只是一把将她抱起狠狠亲了几口。
怀真笑着用手去挡,“别亲我,我满脸都是灰土。”
“我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将她放下地来,“我们快些回去吧,你肚子肯定饿了。”
怀真倒是不怎么饿,昨天傍晚她吃的很饱,倒还能撑一撑。但是回头看着来时路,便有些窘迫。
一通发泄虽然消了气,但却足够累人,也不知道马还在不在。
他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笑望着她,拍了拍脊背道:“上来呀!”
怀真扭扭捏捏道:“我现在又长了一岁多,可能会……有点重。”
“那让我试试有多重。”他满眼柔情,笑着催道:“快来,以前属下那帮小兔崽子总说我吹牛,我得让他们看看,殿下和我有多亲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怀真挑眉一笑,飞奔过去跳到了他背上,原想着将他撞倒好好取笑一番,但没想到他下盘极稳,所以并未让她得逞。
“要是马儿跑了,我们可怎么回去?”她伏在他背上,有些发愁道。
“那就只能是我背你回去了。”他脚步轻松,神情悠闲,倒像是寻常日间散步一样。
“太远了,那你放下来,我自己走一会儿。”她有些于心不忍。
“你此刻良心发现,是不是太晚了?”他笑道。
怀真看到他面上的戏谑之色,便知道他在逗她玩,气哼哼道:“我都知道错了,你还要怎么样?难道你就没错吗?明明知道我生气,还不躲远点。”
“明知道你生气,我还躲开?”他有些急了,叫嚷道:“不能帮你消气,已经很没用了,还躲开?那我还是男人吗?”
怀真满心感动,不由叹道:“真傻!”
“我不是傻,”他侧过头,用脸颊贴了贴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我是个武夫,不会写诗作辞,又头脑鲁钝笨嘴拙舌。久别重逢,原本是多高兴的事啊,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跟前跟后等你先开口……”
“别自谦了,”怀真抚弄着他的耳朵道:“你要是鲁钝,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容娘在哪里,我听皇后说她和你在一起的?”她原本想问崔家的事,又怕他过于敏感胡思乱想,只得作罢。
“她说你抢了她的马,”他哭笑不得道:“你却连人都没看清?”
怀真愕然道:“不会这么巧吧?”
“这次追击姓崔的就是她指挥的,我若是知道你在,早就亲自动身了。”他解释道。
“那你在作甚?”怀真好奇追问。
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在忙别的事情。”
“你平时在哪里住?”她又问道。
“临泾和高平都有居处,对我们这些常年行军之人来说,居所并不重要。”他心思微动,忽然说道:“泱泱,我想着就在这边扎根吧,我不想回洛阳了,那里群雄并立,我掺和不进去的。”
“你自行决定,反正我都支持。”她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微微收紧,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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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原地时,怀真才知道他先前将马栓好了。
“三郎,你做事太周到了吧?”怀真激动地跳下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突听谢珺笑着道:“看来你的人可不听我的话。”
怀真正自纳闷,就听到一阵欢呼声,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路边聚着黑压压一大片人。
她一眼便看到了李晄、董飞銮和葭葭,顿时惊喜交加,忙一瘸一拐地迎了过去。
董飞銮和葭葭跑得飞快,李晄倒是比较顾忌形象,气定神闲地在后面跟着。
葭葭率先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
怀真忙搂住她安慰,董飞銮走上来给她披了件衣衫,又是担心又是愤恨,咬牙切齿道:“崔晏那个杀千刀的,没把你怎么样吧?我们都担心死了。”
怀真心里一暖,递上双手撒娇道:“呶,疼死我了。”
董飞銮握住她的手查看腕上伤势,随口便问候了崔家十八代祖宗,怀真忙劝道:“快打住,你连我天祖母都骂了。”
李晄走上前来,关切地瞧了瞧她的伤势,这才神情复杂地望向谢珺。
谢珺忙过来见礼,他难得郑重的还了个礼,把谢珺给吓了一跳,有些受宠若惊,忙疑惑地望向了怀真。
怀真歪头一笑,冲李晄眨了眨眼睛,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道:“哥哥说话可还算数?”
李晄看到她这样子便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倨傲神色,淡淡道:“矜持一点。”
“我不嘛,你先前说过,谢珺若是来了,就可以娶我,是不是?”怀真不依不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