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过药了,无甚大碍,伤的是皮肉,又不是筋骨。”怀真道。
“那天……”他犹疑道:“那天的事,没人肯和我说。泱泱,你会告诉我吗?”
怀真微微一怔,虽然只隔了几天,但此刻再回想时,似乎也没那么愤恨委屈了。
而且,她知道他心思重,刻意瞒着反倒让他胡思乱想,不如据实相告。
谢珺听完后不由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掌也变得冷硬如石。
怀真因为他要发怒,正想着如何抚慰时,他却突然嘴角微颤泫然欲泣,怀真顿时慌了神,忙道:“我还没哭呢,你不许哭。”
他转过头去,拿袍袖拭了拭眼角。
怀真往他旁边挪了挪,伸出手臂抱住他肩膀,柔声道:“三郎,我对天发誓,我和崔晏之间绝无阴私。我知道他对我存心不良,便尽量躲着,我也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是不肯罢休。我认识他时才十三岁,那时候没人肯和我亲近,只有他喜欢我,待我好,教我作画和我玩,我便投桃报李,也喜欢着他。可是认识你时,我就已经和他分开了。至于和亲的事,非我所能选择,即便能预料到结果,我也不得不去。我看过的史书里,很多朝代都将亡国灭种的的罪名推到女子身上,我心里其实很害怕的。所以,别说是崔家,就算是朝廷让我嫁去突厥我也得去。三郎,你不要误会我,我从头到尾只爱你一个人,只想让你做我的丈夫。”
许是方才将伞偏向了她,所以他半边衣袍被水雾打湿了,衬在她温软的手臂下,愈发显得冰凉。
他未及开口,眼角却滑下一滴泪,亮晶晶地挂在腮边。
怀真抬手轻轻抹去,感觉到他颊边的肌肉震颤地厉害,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疼惜,站起身轻轻拥住他,温柔地拍抚着道:“你要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他没有出声,只是把脸埋在她腹间,手臂揽着她的腰肢,静默了一会儿,总算克制住了激荡的情绪,拉她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我现在可不能亲你,否则把妆弄花了,她们定然要笑我了。”她抬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耳朵。
他握住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吻,抬起眼眸深情地注视着她,清了清嗓子道:“泱泱,你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我恨我不能为你分忧,更恨我不能保护你。”
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如果那天早上我在场,我或许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以后、以后若是……我是说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境,千万不要以身犯险,我不想你受一丁点伤害。你只要记住,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不谈这个了,”怀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我不会轻易去搏命的。我以前只想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后来便想和你一起相扶到老。可是如今,我明白了一件事。若是命不由己,活得再久又能如何?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这话令他深有所感,不由暗暗点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两眼放光,回握住他的手,热切而激动道:“人生苦短,不如一起夺权吧!我身为女子,注定难以掌兵,也不懂这些,但我可以掌权。等我回到南阳,就设法将七哥推上皇位,他会允许我参政的。等到那时候,我们大权在握,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谢珺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你不赞成吗?”怀真困惑道。
“可我并无这样的大志,”他苦笑着道:“我只想要一个家,和你相伴到老。如今你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泱泱,你知道吗?就算陛下一次次利用我,还想置我于死地,可我也没有多少恨,只要他最后同意我们的婚事,我还是愿意为他效忠。”
怀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道一切真的不一样了?他像是完全安于现状,毫无野心和斗志可言。
看到她面上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他立刻心生警觉,恳求道:“泱泱,你先别逼我,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吧,这也太突然了。你以前也没透露过这方面的企图,我还以为……以为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呢!”
怀真转头望着微雨下的小池塘,荷叶浮萍间圈圈涟漪悠悠荡开,有只拇指般大小的青蛙,正从一片荷叶跃到另一片。
池塘另一边山石堆叠,期间绿竹猗猗,石缝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凤尾蕨。
远一点儿,便是鹅卵石小路和漆痕斑驳的门廊,里面垂着一挂竹帘,因为背光,所以一片幽深,隐约只能看到一点儿楼梯扶手。
“你在看什么?”谢珺好奇地问道。
怀真淡淡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复杂,“在看我们的命运。”
再远一点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她的位置不够高,因为有一堵高墙挡住了视线。
“泱泱……”他有些迷茫,“你怎么总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从出生开始,我的命运便由父皇掌握,他疼我爱我宠我,我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世上有烦忧。可我一旦忤逆,就什么也不是了。其后复宠,我就不敢再任性了。父皇驾崩后,我在哥哥们眼皮底下讨生活,从三皇兄到四皇兄,再到二皇兄……短短几年过得比之前十几年还艰难。这些我尚可应付,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被命运一次次捉弄,而这些竟都是因我而起。”
她越说越动情,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泱泱,我甘之若饴。”他胸中蓦地涌起一股豪情,毫不犹豫道:“我终归是要追随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第88章 .漱口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他低头吻干了她眼中的泪,心中依旧激荡难平,恨不得立刻为她去死,来昭示满腔爱意和感激。
“吕朝隐的事我有所耳闻,我知道是你做的,你在替我报仇。”他满心感动道。
“说到吕朝隐,我原本可以一箭射死他,但当时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怀真抚了抚他的左眼,面上恨意乍现,“当日在北军狱看到你时,我最恨的是二皇兄。后来我跪在他面前为你求情时,心底好几次冒出了弑君的念头。可我知道就算成功了,我们也无一幸免。我可以杀了吕朝隐泄愤,可我更想让他尝尝你受过的苦。”
“泱泱,你别对我这么好,别把我看得太重,我底气不足,怕承受不起。”他愈发动容,糯糯道。
“那你就补补气吧!”怀真笑道,“我以后还要对你更好。”她贴在他耳畔坏笑着说了句悄悄话。
他顿时惊喜交加面红耳赤,连声追问道:“真的可以?你没骗我?”
怀真婉媚一笑,眼角微挑,“我在床笫之间何时骗过你?”
“这……好像是没有。”他傻笑着,舔了舔突然有些干燥的唇。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那个……前些日子,我从一个游医手中觅得了药方,是……是可以……”他吞吞吐吐道:“就是男人在行房前服用的话,有杀精避孕之效。”
怀真倒不是很意外,只是觉得这进程有点快了。
“那你昨晚服药了?”她恍然大悟,难怪要嚼莲子,想必是为了遮掩口中的药味吧!
他点了点头,踌躇道:“听说长期服用效果更好,但我又有些担心,若你以后改变主意想要孩子了,我却给不了你,那可如何是好?”
怀真不觉哑然,自从裸裎相见后,他在她面前便愈发坦诚直爽,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是却没考虑她该如何作答。
她若坚定表示绝不会改变心意,那不是鼓励他继续用药吗?
“我知道,但凡遇到这种事情,大多是女方喝避子汤,或事后设法堕胎。可我自私,不愿损伤自己的身体,才会在欢好时一再对你提出要求,彼此都不能尽兴。是药三分毒,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她勉力敷衍道。
“净说傻话,你要是不对我提出要求,我也不敢碰你。男人若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心上人的处境,岂不是禽兽不如?泱泱,我盼望你能真的自私一些,过得舒服快活,我比谁都开心。”他抚着她的肩道。
怀真痴痴地望着他,眼睛很没出息地湿润了。
“世间多的是不公平之事,不能因为习以为常就当作正理。你别管其他女子怎么做,反正你不许糟蹋自己的身体。我无意振兴家族,也没想传承万代,只想好好跟你过完这辈子。我知道就算我将来有什么缺陷,你也不会抛弃我。我只害怕有一天你想做母亲了,我却令你失望。”他缓缓道出了心底疑虑。
雨渐渐停了,东边廊子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婢女们正托着早膳从后厨过来。
怀真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我不想做母亲,也不想让你有任何损伤。以前不好开口,等咱们成婚后,我就可以让正大光明去打听宫中那些……秘方咯!”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掩住了口,“可否过来陪我用膳?”
“我……可以吗?”他受宠若惊道。
怀真故作娇嗔道:“同榻时也没见你这么客气,同食反倒讲起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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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摆在楼下小厅,虽比不上平日丰盛,可还是让谢珺看花了眼。
侍膳婢女一道道报着菜品:
“单笼金乳酥。”
“烩鱼莼羹。”
“蒸藕。”
“凤凰胎。”
“金银截”
“土芝丹。”
“胡羹。”1
……
葭葭和董飞鸾躲在屏风后偷听,眼见婢女们都被打发出去了,不由面面相觑。
“都不用人侍候的吗?”葭葭纳闷道。
“那你去?”董飞鸾道。
葭葭只得过去查问,很快就又转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殿下亲自布菜,我根本插不上手,她还叫我一起坐下,要给我盛汤,吓得我连忙告退了。”
董飞鸾满腹狐疑道:“她有这么平易近人?我不信。”
“那你进去试试?”葭葭怂恿道。
董飞鸾忙摇头道:“我不敢,还是外面候着吧。”
谢珺起先还有些拘束,几口菜下肚很快就活跃起来。
“我竟不知泥阳驿馆还有如此美味,看来以前招待我都是随意糊弄。”他细细品尝着鲜香的烩鱼莼羹,忍不住叹道。
怀真笑道:“你错怪人家了,这些都是我携带的私厨所做。”
她说着用荷叶蒸饼夹上肉酱和细葱白,递过去道:“尝尝?”
谢珺忙接过来,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就亮了,吃完后眼巴巴地瞧着她问道:“你的私厨会一起陪嫁吗?”
怀真正用凤尾银叉吃蒸藕,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忙用帕子掩住嘴巴,待咽下去才抬眼望着他,“你想娶我,原来是有所企图?”
谢珺忙再三否认,表示就算她不带私厨,也照样要娶。
怀真却是不信,前世婚后他一有空就过去蹭吃蹭喝,连出征前都不忘专程来拿些同心脯。
“土芝丹——名字叫这么好听,却原来是烤芋头?”他皱着眉头,咬了一口有些不满。
“那你以为呢?快趁热吃吧,这可是温补名品。”怀真瞧见他蹙眉放空下巴微扬的样子,便有些心痒难当。
这才几天呀,竟似又变和从前一样好看了。他用膳时是极认真又严肃的,像是在做一样很重要的事,怀真却看地心猿意马,只觉得碗里的胡羹都不香了。
谢珺刚吃完一片金银截,正意犹未尽的舔着指尖时,突然注意到了对面复杂的目光,他不由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怀真用手背支着下巴,摇头道:“一百个你,我也养的起。”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一时激动忘了规矩?”他反思道。
怀真继续摇头道:“我不是爱讲规矩的人。”
“那……你为何这样看我?”他瞟了眼她面前的玉碗,提醒道:“你还没吃完呢!”
“我早膳吃得少,”她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微翘的眼尾勾地他心旌摇荡,“因为我还要用夜宵。”
他福至心生,陡然明白过来,顿时脸颊通红,连手指都开始发烫。
“今晚我等你。”他压抑住兴奋,小声道。
怀真冲他眨了眨眼睛,悄悄比了个手势。
“你能多陪陪我吗?”想到方才亭中她直抒胸臆的情景,他心里无比惆怅,“咱们好不容易才相聚,你别这么快就丢下我。你的雄心壮志,能不能暂且丢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