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望着他倔强而坚定的背影,摇着头叹了口气,示意军医将他打晕拖回去。
“殿下,王娘伤势虽重,但并不致命,只需好生将养,应无大碍。”军医包扎好后,上前禀报。
怀真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示意他先下去。
婢女从旁收拾着染血的巾帕和绷带药品等,怀真瞧见那件襟前染满鲜血的破损锦袍,心头蓦地一颤。
那是她的衣服,也许今日差点丢掉性命的本该是她。
不到两个时辰,崔旻的亲卫队便出现在五祚亭附近,叫嚣着要见主人。
怀真命人将崔旻的铠甲送了过去,告诫他们耐心等候,若有异动就等着收尸吧!
崔旻一直吵嚷着要见她,怀真为了杀杀他的锐气故意不见,只命人严加看管。
早上去赴约的二十一个人,只有王嬍崔易和赵霜松活着回来了。
“殿下,怎么算都是我们赚了,对面除了崔旻可是全军覆没。”见怀真神情低落,赵雪柏安慰道:“听家妹说小崔神勇异常,一人砍杀崔氏护卫过半……”
“我们的人,都接回来了吧?”她心情异常沉重,今日丧生者全是她身边的亲卫侍从,四名武婢是府中旧人,十四名羽林卫则是从洛阳出发,一直忠心追随的大卫儿郎。
赵雪柏神色一黯,垂首道:“接回来了。”
“找个地方好生安葬,等到洛阳平定后,再设法接他们回家。”她低声吩咐道。
“是!”赵雪柏肃然道。
会有那一天吗?一定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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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膳后,王嬍终于苏醒。
她容色惨淡虚弱至极,睁眼看到怀真时,面上不由一喜,挣扎着低唤道:“殿下……”
怀真握住她冰凉的手,按捺住激喜,轻轻抚慰道:“阿媺吉人自有天相,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
“对不住……”王嬍轻声道。
“先养好身子再跟我解释,不着急。”怀真柔声道。
王嬍闭了闭眼,抬手轻抚了抚胸前层层叠叠的绷带,调整好气息问道:“小易可还好?”
怀真笑道:“你放心,他健壮如牛气势如虎,昨儿还要死要活,今天就面色红润如常人了。”
王嬍暗暗吁了口气,垂眸轻声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假冒您去会面,一是为了探虚实,二是为了让小易彻底斩断羁绊,否则总有一天……会出事。”
“可你差点把命丢了。”怀真想想仍觉后怕。
王嬍鼻子一酸,眼眶中渐渐蓄了一汪清泪,“若能打消殿下的防范之心,死了也值。”
她很久以来都在想一个问题,女子除了母家和夫家,可还有第三条归路?很多年后,她以为终于找到了出路,可是因着家族之故,怀真对她始终有戒心。她的委屈无处可诉,只得设法表忠。
怀真心神微震,愣愣地望着她,语气复杂道:“你怪我吗?”
王嬍微微摆首,忍着泪意哽咽道:“我毕竟出自王家,这是事实,殿下若不起疑,反倒不正常。”
“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谈这个,我先去看看二娘,待会儿去见……对了,我们把崔旻抓了回来。”她激动道。
王嬍满面惊愕,似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真的,为了防止他逃跑,特意从县衙借了关押重犯的铁笼,听说他骂了我一晚上,今天嗓子哑了只能哼哼。”怀真绘声绘色道,“你快些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帮我给三郎报喜讯呢!”
王嬍彻底放下心来,不由微微笑了,嘱咐道:“崔二吃硬不吃软,殿下切记,若想要他就范,气势上万万不能输。”
怀真道:“我知道了,反正如今咱们的粮食还撑得住,我有的是耐心和他耗。”
第105章 .回暖女人对付男人,和男人对付男人不……
杨寄容原本驻守在雕阴,得知怀真俘获崔旻后,怕局势生变,星夜兼程赶来,怀真正准备见崔旻,便拉她助威。
却说崔旻一身伤痛,苦熬到天亮才有人过来给治。
他虽说出身军旅,可从未受过这种苦,当即便将来人痛骂一顿,只配合着包扎了伤口,待看到餐盘中的食物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飞了。
见他这样糟践食物,囚笼外的守卫各个满面愤怒,齐齐围了过去,赵雪柏忙将大家劝开,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杂豆饼和熏肉干,横了他一眼,命人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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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容跟着谢珺时虽和崔家打过不少仗,但却从未和崔旻交过手,因此并不知他深浅。
怀真记着王嬍的嘱咐,晨起理妆时连眉毛都让人往粗里画了些,梳双刀髻,以翻云龙首金钗绾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威严凌厉。袍服更是选的肃穆严整的绛紫色,宝带生华,蔽膝流彩,再配上凤纹重台履,往那里一站,连杨寄容都有些咂舌。
升座后,侍从去带崔旻。
杨寄容侧头问怀真,“若他不愿配合,殿下怎么办?”
“无妨,我已发出密信,让崔显暗中联络崔家三郎了。”怀真低声道。
说话间,披枷带锁的崔旻被两名羽林卫推搡着押了进来。
他正自骂骂咧咧,抬头看到主座上不怒自威的怀真时,不由微微一愣,再一转头,便看到陪坐在侧杀气腾腾的杨寄容,又是一愣。
赵雪柏站在堂下,猛地一顿手中铁杆枪,直将他震得耳膜生疼,心中暗忖这里的女人怎么各个如狼似虎?
“大胆逆贼,见了长公主还不跪下?”赵雪柏厉声喝道。
崔旻翻了个白眼,虽形容狼藉,但却气定神闲,竟然一掀袍摆,堂而皇之地席地坐下,粗声粗气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怀真好奇地打量着他,就见他抬手朝守卫讨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饶有兴趣地笑望着怀真,“往上数几代,崔家和李家可是表亲,殿下,您说是吧?”
怀真冷笑,讥讽道:“令尊叛出卫室时,可还记得两家是表亲?令兄背信弃义时,可有念及两家数代恩义?”
“庆阳崔氏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是朝廷不仁在先,殿下何故倒打一耙?”崔旻大言不惭道。
“你且说说看。”他本想激怒怀真,可她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雍伯余反出卫室后,朝廷不愿出兵,想借崔氏与雍伯余对抗,以此来消耗我们的实力,殿下不会不知道吧?”崔旻挑眉道。
“真是厚颜无耻,”怀真忍不住嗤笑出声,“当年勾结外族,逼反雍伯余的可是你们崔家。承安二十一年夏,令兄暗助突厥绑架抱善公主,企图威胁朝廷更换雍州节度使,不料却失策了。你们原本想逼走雍伯余后,趁机向西扩张,和突厥一起瓜分雍州领土。奈何老天有眼,你们崔家不仅没能占到雍伯余的便宜,反被把经营数代的安定郡给丢了。这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令尊听闻后,怕是得呕血三升吧?”
崔旻听罢以手捶地仰天大笑,腕上枷锁震得地板当啷作响,两边羽林卫怕他有异动,都心生警觉齐齐按剑。
怀真也一头雾水,和杨寄容面面相觑。
崔旻笑够了,抹着眼角泪水,唇角一弯,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望向怀真道:“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老头仅剩半条命,遭遇安定丢失和世子身死,如今只余一口气了。”
他扬起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左手,半是调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赏的?”
怀真不置可否,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
“殿下有如此胆魄,如此美貌,还有如此胸襟,难怪世子数年来念念不忘,哪怕丢掉半世基业也要迎娶。”他越来越口无遮拦,突然腾身而起,躬身一礼,笑吟吟道:“殿下可愿改嫁?”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望向了怀真。
怀真双颊滚烫,紧咬着后槽牙,一把抄起案上的青玉笔洗,狠狠砸了过去。
崔旻闪身躲过,笑得愈发猖狂,“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庆阳的粮草随您调拨,如何?不管怎么说,做王妃总比做郡守夫人强,何况,您那独眼夫君……”
不等怀真吩咐,赵雪柏已经冲过去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怀真摆手道:“押下去。”
杨寄容望着崔旻倔强倨傲的背影,气得直发抖。
怀真别过头去,眸中隐约有泪意。
杨寄容这才觉察到她神情有异,她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脸,低眸望着她紧握的双拳,硬着头皮劝慰道:“殿下……男人们说话大都不中听,您……别太往心里去。”
“崔旻当堂调戏,只因我是女子。”她吸了口气,平复着微颤的嗓音,沉声道:“哪怕他身为阶下囚,照样敢出言轻薄,随意羞辱。”
“我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早就习以为常。”杨寄容叹道:“再有能力的女人,于他们而言都只是消遣的玩物罢了。向强者低头是识时务,可强者若是女子,那便是莫大的屈辱。殿下,还是另觅良策吧,我看这个人应该不会轻易低头。”
怀真若有所思道:“那就只能破罐子破摔,放出消息,让整个庆阳都知道崔旻落在我的手中了。崔家背叛朝廷在先,我大可以讨逆诛贼的名义的杀了他。只是……崔旻若死了,庆阳势必大乱。崔昱威望和能力皆不如他,独当一面尚可,统筹全局不行。于百姓而言,绝非幸事。”
“我耶耶在的话就好了,”杨寄容眼眶微红,感慨道:“若他还在,便可统领王师趁机收复庆阳。”
怀真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她,恍然间想起很久以前,杨寄容和谢珺初封校尉时,两人在迎春殿外的争论:
“我觉得论三哥的功绩,应该封中郎将。”
“何止中郎将,我要是皇帝,就封他个镇西将军。”
“那岂不是和我耶耶的征西将军就差一级了?这太快了,不合理。”
“怎么不合理了,军阶本就该按功绩来排,而不是按资历。”
“真要论功绩,那别人也越不过我耶耶。若非他坐镇中军,指挥有方,张掖肯定拿不下来。和雍伯余休战也是他的主意,总之此战我耶耶居功至伟。”
“容娘你胡搅蛮缠,若真要拼家底,那我耶耶还是皇帝呢!”
……
那时候李荻也在,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忙跑前跑后打圆场。
“殿下,您怎么了?”杨寄容被她看得有些局促起来。
怀真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容娘,我们的耶耶都不在人世了,往后便只能靠自己。”
杨寄容神色一黯,点头道:“我知道。”
怀真语气一变,满眼热忱道:“还记得吗?你答应我会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
杨寄容微微一凛,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望春台时说过的话。
从相识相知到渐生嫌隙,怀真待她始终如一,哪怕后来因为李荻之故刻意疏远了她,她也设法写信问候,愿与她重修旧好。
可她有太多纠葛和芥蒂,无法以赤诚之心回报。
若非怀真提起,她甚至已经忘了昔日的豪言壮语。
父亲战死族人被屠之后,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寥寥无几,余生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复仇。
“殿下,对不起,”她凄然一笑,神色绝望道:“今生恐怕要食言了。我做不了您期望的女将军,也再不会效忠于朝廷。”
“那你为何来此保护我?”怀真反问道。
她顿了一下,眼神诚挚道:“我曾战败,被突厥所擒,是三哥拼死将我救了回来。当时皇叔怕惹祸上身,本不愿收留,他为了护住我,不得不替皇叔卖命。这份大恩大德,我绝不会忘。”
怀真有些吃味,皱眉道:“你是为了报他的恩,这才保护我?那我们之间,就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问得如此直白,让杨寄容备觉尴尬,讷讷道:“殿下切莫误会,我并无此意……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您还认我这个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