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于永田不好说,北军曾是大行皇帝亲军,深受爱重,霍中尉不惜一死报君恩。所以,这于校尉的立场目前尚不明朗。”他摇了摇头道。
“先生是说,于永田可能会心向河内郡?呵,”李晄突然失笑,“大侄子烂泥扶不上墙,真有人想拥立他?怀真,不如把他交给你那个神出鬼没的道士护卫。”他抬手在颈间抹了一下,面上虽带着笑意,眼中却杀气毕现。
怀真连忙摇头道:“不可,大侄子活着远比死了对我们有益。你若杀他,虽说可以永绝后患,可是,这种行径和燕王残害手足有何区别?”
“殿下言之有理,咱们不仅不能杀,还得善待,除非这位殿下心怀异志。”程循赞同道。
王嬍款款步出,补充道:“如今放眼天下,皇叔和王家根基最深,但他们的顾虑也最多,绝不会随意倾巢而出进犯中原。兖州和青州虽不大,但……”
她顿了一下,神情微妙地望了眼怀真,继续道:“自打驸马开了先河之后,诸侯纷纷自封官职。时任兖州刺史卢义临原是陈留郡守,洛阳失陷后,原兖州刺史董瑞想入京勤王,却被部下所杀,其后八郡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卢义临适时挺身而出,凭借家族威望和铁血手段逐一压制住了其他郡,最后被刺史部十二从事推举为兖州刺史。”
怀真颇觉汗颜,脸颊微微一烫,总觉得王嬍在影射自己掌握荆州的过程。
“青州自不必说,刺史秦昇是三公之后,秦家在青州根深蒂固,实力不逊于卢家。”
“说起来,驸马根基最浅,可是他深得北地民心,又有雄才大略,假以时日,等他将军队整合完毕,实力将远胜于徐/州、青州和兖州。因为那三州都是世家豪绅掌控,大家族里阴私最多,想要分化打压并不难。”
李晄眉头微蹙,转向怀真问道:“他吞并雍州残部之事,你知情吗?”
怀真被他森然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忙道:“自然知情,他将详细原委都写信告诉我了,我也同意了。”
“糊涂,”李晄不悦道:“那是叛军,罪不可恕,就该一举歼灭。”
“叛军固然可恨,但其中不乏盲目追随的百姓,若是全都杀了太过……”她心头一凛,渐渐明白过来,失声道:“你想让他们彼此消耗实力?”
李晄点头,语重心长道:“兴卫军太过壮大,对谢珺来说并非幸事。他对你的心意天日可鉴,这一点我不怀疑。我只是担心有一天心兴卫军尾大难掉,他夹在朝廷和部众之间左右为难。”
怀真哑口无言。
李晄继续道:“谢珺的地盘可都是从崔氏和雍伯余手中夺来的,你倒是说说,那两家谁忠于卫室?”
怀真转头望向王嬍和程循,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但他们却都和李晄持相同意见。
“叛军主力部队尚有两三万,若要一举歼灭,死伤可能不下五万,且大都是雍州子弟。那边本就荒凉贫瘠,城镇村庄远不及中原繁华富庶,可同样承担着徭役赋税。当年的灾荒,已经让很多地方白骨磊磊十室九空。如今再因为一场可有可无的战争让他们死伤数万,我实在做不到。”她索性抛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妇人之仁,”李晄毫不客气地批驳道:“百姓知道什么?雍伯余勾引外族引狼入室,一路打到洛阳,所过之处死伤何止百万?至于西北那场饥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可他依旧是百姓心中为民做主替天行道的大英雄,无数人前仆后继愿为他赴死。你怜惜他们,他们未必领情。”
怀真急喘了口气,有些激动道:“若是咱们也生在贫苦百姓家,你被迫参军,生死皆在当权者一念之间。而我只是个寻常女子,家徒四壁,守着年迈的父母,日日苦等远征在外的兄长回家,你还会这样想吗?哥哥,百姓也许无知愚昧,可他们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从生到死,皆如婴儿般脆弱无助。你不能视他们为蝼蚁,你得爱护他们,否则如何为人君?”
李晄面颊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开口道:“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说罢拂袖而去。
王嬍和程循面面相觑,回头却见怀真正以袖揾泪,再未多言,转身从另一边出去了。
“先生……怎么看?”她心头震撼不已,忍不住转头问程循。
“两位殿下都没有错,”程循却答非所问,“事已至此,再争论也没有意义了。”
她这才发现,程循听到怀真最后那句话时,神色间并无波澜。也就是说,他一直都知道或者认同怀真全力扶持李晄。
可她却不甘心,也无法接受时至今日,怀真汲汲营营所做的一切,还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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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途中,怀真和李晄并辔而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用在李晄身上太确切了。
怀真犹记得上次送亲时,他全程坐在车里还晕的半死不活,这才过了两年多,无论体质、耐力还是马术都较当日提升了数倍。
两人约好进入伊阙关之后即分道扬镳,各从东门和西门进入洛阳。
因为此时的洛阳城正处于兴卫军和青兖军的东西夹击中,当务之急是稳住两路大军,使之不起冲突。
伊阙关位于洛阳南边龙门山与香山之间,两山夹峙,伊河穿流其中,是洛阳南大门,也是荆州入京的重要关隘。
老将荀牧坚守此关多年,曾数次目送怀真经此出入。
这日听到属下的禀报,沉思片刻,对身边副将吩咐道:“长公主和韩王殿下过来时,立刻闭关,本将有要事同他们私下相商,未得命令,不许放行。”
副将不由大惊,忙劝道:“将军,此二人如今可拦不得,数十万兴卫军和青兖军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荀牧道:“本将自有深意,你不用再劝。”
怀真等人风尘仆仆到了伊阙关前,只见峰峦叠嶂碧水悠悠,前方重楼飞阁旌旗招展。
旗号未变,但却大门紧闭。
李晄吩咐亲随前去探看,转头问怀真道:“你觉得荀牧此人如何?”
怀真蹙眉道:“只要有他坐镇,伊阙关绝不会生变,除非有人先行一步,控制住了荀老将军。”
李晄摇头道:“这不可能,若要从关外进犯,我们的前锋定会察觉。若从关内,又如何避得开东西两路大军的眼线?”
怀真翻身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疼的四肢,仰望着绵延起伏的龙门山,悠然道:“既如此,便是荀老将军想拦我们了。”
李晄也下了马,优雅地整理着衣冠,挑眉轻笑道:“我倒想看看,他能做什么。”
怀真不无担心地看着他,忍不住叮嘱道:“人家是戎马半生的老将,你待会儿放尊重一些,别总是趾高气扬……”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还用你教?不然你以为我这两年怎么活下来的?”李晄不屑道。
怀真懊恼道:“原来你只在我面前飞扬跋扈?在别人跟前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李晄低笑着抚了抚袍袖,“我不过是让你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谢珺一样,对你言听计从。”
怀真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撇着嘴道:“谁稀罕呀!”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谢珺,她立刻便精神雀跃,从袖中摸出小镜子偷偷照了两下,满意地收了起来。
李晄派去探看的亲随很快回来了,领着两名据守伊阙关的副将。
那二人上前参拜,报上名号后,便道:“荀老将军知道二位殿下路过,特意备了薄酒,请二位过去一叙!”
怀真正要答应,却被李晄抬手制止了。
“公主连日奔波,略有不适,恐不胜酒力,本王跟你们过去即可!”他下意识地将怀真拉到了身后,不容置喙道。
他向来敏感多疑谨小慎微,此刻却答应地如此爽快,怀真没来由地一阵感动。
“韩王殿下,荀老将军邀请您二位一起……”副将堆起笑,还想再说,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刀瞪了回去,急忙噤声。
怀真将他扯到一边,小声道:“我去吧,”她拍了拍腰间的短剑,胸有成竹道:“我比你身手好,真有什么变故,定可以自保。”
“笨蛋,”李晄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沉声道:“若到了需要自卫的时刻,你觉得我们谁还能活?”
说罢又忍不住爱怜地摸了摸敲疼的地方,柔声道:“乖,这次听我的。我是哥哥,我得打头阵。前方形势叵测,我不能教你轻易涉险。”
“可是你……”怀真眼眶一红,紧紧抓着他的袍袖,担心地差点哭出来。
“我是皇子,老六那样阴狠的人,也不敢轻易把我杀了,你以为荀牧敢?听话,我一过去你立刻后撤,在我没露面之前,切不可鲁莽行事。”
皇子的分量远胜于公主,所以杀皇子的影响也远大于杀公主,她岂会不明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纠缠反倒显得矫情了,只得打起精神嘱咐道:“一切小心,勿以我为念。”
李晄见她答应了,顿时喜笑颜开,“待会儿我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荀牧,哪有功夫关心你?自己跑远就行了。”
两名副将站在不远处,一头雾水地望着兄妹俩在上演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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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在伊河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
面前闪过一道青影,就见一个纤秀清丽的少女翩然而至,“殿下,伊阙关大门洞开,韩王安然无恙,已经在守将荀牧的陪同下出来了。”
怀真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问道:“青羽,你师兄呢?”
少女道:“他去前方探路,顺便找驸马报讯了。”
怀真有些不好意思,忙奔过去接住随从手中马缰,命令大家继续前行。
方才退了六里,等到再赶过去时,已经霞光漫天。
荀牧径自迎到马前,诚惶诚恐地拜倒,“末将鲁莽,让殿下受惊,实在罪该万死!”
怀真看到两丈开外的李晄气定神闲,正朝她微笑,便明白只是虚惊一场,忙抬手道:“老将军快请起,有话慢慢说。”
荀牧虽然须发皆白,可是精神抖擞声如洪钟,再三请罪后才肯起身,又盛情相邀,请他们在关内暂留一夜,为他们接风压惊,等明日再出发进京。
他们这一路鞍马劳顿,到了此处确实也都疲惫不堪,何况洛阳近在眼前,也不急在一朝一夕,于是便留了下来。
酒宴散后,怀真立刻拽了李晄出去,一直跑到崖边栈桥上才松开。
头顶明月如霜,林间山风徐徐,伊阙关位于两山之间,远远望去,漫漫雄关犹如一道灯火灿亮的纽带般,联结着两座高山。
“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凭良心来说,你不觉得这样最是稳妥吗?”李晄望着她的背影道。
怀真紧紧捏着栏杆,手指下是原木粗糙的纹理,她用指甲使劲抠着,可心里依旧郁愤难当。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你信不信陆家是你的事,可我相信三郎。”她使劲捶了把护栏,带着哭腔道:“玄鹤已经去通知他了,明日我却跟你直接入城,他白等一场,心里会怎么想?”
方才在席间,荀牧得知他们的计划后,建议他们不要私自与任何一方接洽,径直从南方入城,先控制住洛阳乱局再说。
国朝气数未尽,乱臣贼子再多,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否则燕王早就攫取帝位了,何须白等两年?
李晄深以为然,他本就不信任世家军阀,也不知道青兖联军退兵的条件是什么,因此心中颇为忐忑,如今因荀牧的话茅塞顿开,三思之后便应了下来,并拜托荀牧代为传话,令青兖联军退至虎牢关。
同时,他也替怀真做了主。
怀真当着诸位军将的面也不好驳斥,只得咬牙忍着,强笑着附和,好不容易熬到离席才把火气撒了出来。
日间荀牧故意闭关拦路,是想考验一下如今卫室最有实力的两人心性如何,能否担得起重整河山恢复朝政的重责。
李晄有名师教导,这种理论知识是难不倒他的,何况经过几位兄长的前车之鉴,他也懂得了扬长避短,自然是拣臣民们爱听的说,因此一番详谈过后,他在这名耿直忠厚的老将心中,已经成了中兴之主的不二人选。
“你刚还说你相信他,若他白等一场就起了异心,那你这信任未免太廉价了。”李晄无论心里边再怎么关爱怀真,嘴上却是永远说不出好听的。“儿女情长重要还是大局重要?谢珺又不是无知少年,他怎么可能不理解呢?”
怀真狠狠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哽咽着道:“他和你认识的人不一样,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一定会跟部众们说……说长公主是站在咱们这边的,等她一进京就会先来同我们会和……可是现在你擅作主张,就算他不多想,那其他人呢?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和青兖联军暗中谋划着对付他们?”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兴卫军这样想也正常,那你焉知青兖联军不这样想呢?如今洛阳情势严峻,就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猜忌,如此才不会冒进。”李晄耐心劝解道:“怀真,这种时刻不要意气用事。陆琨先是陆氏一族的少主,其次才是宣誓效忠我的臣属。同样,谢珺先是兴卫军的主帅,其次才是你的驸马。”
怀真抹了把泪,转头望着他道:“你以为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我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桅杆上的灯笼投下浅黄的光晕,映地她眼中的泪意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李晄心中微微一痛,他又何尝忍心?他比谁都清楚谢珺对怀真的爱,只要是怀真一句话,他能毫不犹豫献出一切。
可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手握兵权能力出众的男人。
杨昌败亡后,他以戴罪之身却能收拢西北军残部,又陆续吸纳陇山悍匪,招降西羌蛮人,从各郡不断募新兵,甚至最后连叛军精锐也能整合到一起,如今的实力已经胜过了起兵时的雍伯余。
若他要造反,恐怕没人拦得住。
他也想像怀真一样无条件的信任谢珺,可理智告诉他不能低估人性。
“你还记得离开宛城那夜你说的话吗?”他缓了缓声气,走到她身边道:“剿灭叛军余孽,伤亡不过五万多你就受不了了。可要是这两路大军以京畿为战场,到时死伤恐怕不计其数,而且包括洛阳在内,不知道多少城池会化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