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低头望着幽暗的山谷,哽咽了一下没有开口。
李晄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朝她靠近了一点,俯在栏杆上,侧头望向她道:“怀真,永远不要低估人心,因为人心易变。”
怀真缓缓转过头,骇然问道:“你也会变吗?”
李晄不禁莞尔,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会呀,但我疼爱妹妹的心永不会变。”
他收回手,眼神迷离地遥望着沉沉夜色,“我想要变强,为的就是保护你和葭葭,如今葭葭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遍翻史书,多得是冷血无情帝王家。但我们可以谱写一些不一样的篇幅,让世人知道皇家亦有真情。”
怀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颊边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你是不是喝多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李晄面上略显挫败,回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快去歇着吧,明天一早跟我入城。”
两位殿下即将回朝的消息在洛阳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比得知燕王和雍伯余的死讯更加振奋人心。
自从文帝驾崩,短短几年间,他的四个儿子轮番上阵,一个比一个不着调,尤其是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燕王,在逼死皇兄后依旧引兵入洛阳,以至于外城百姓死伤过万,无数人被迫断了生计……
好不容易休养了一年多,外城尚未重建完毕,居然战事又起。正自人心惶惶之际,却陆续听闻那两个贼首相继死去,众人无不弹冠相庆。
可是谁成想雍州叛军溃散后,西边又来了一支换汤不换药的兴卫军。
燕王身死兵败后,王家精锐倒是撤干净了,可是两州盟军却破关而入,直逼东城。
这种时候,臣民们无不盼望能天降奇兵。
然而奇兵没盼着,却盼来了两位归人。
当年怀真北上和亲时,走的线路是保密的,所以百姓们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直到听见坊间在骂崔氏狼心狗肺背信弃义时,才知道朝廷派了长公主与崔氏联姻,负责送嫁的是天下兵马副元帅韩王。
后来坊间再谈起这件事,都觉得既滑稽又悲凉。
听说长公主最后嫁给了前未婚夫,如今带兵据守西城外的谢家三郎,与之隔着洛阳对峙的是青兖联军。
洛阳城中人人自危,唯恐承庆三年的惨剧再次上演。众人这才发现他们需要一位皇帝,否则心里空落落的,总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
要是有皇帝就好了,可是谁做皇帝呢?现在也没得挑了,大卫皇室就剩一根独苗了。
第144章 .剑玺2.19下午6点更!!!
城南洛水之上有浮桥,名为永桥,两岸有华表,高逾二十丈,华表顶端做凤飞九天之象。
永桥以南,东西各有四夷馆和四夷里。又有四通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
如今道边青槐遮天绿柳如烟,可鱼市早已废弃,四夷馆和四夷里也都破败不堪,成了驻军之所。
日中之时,怀真终于望见了高耸入云的华表。
前方旌旗招展,礼乐喧天。仪卫和乐师在桥头恭候,旗手分列永桥两边,一眼望不到头。
忽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看服饰打扮像是羽林卫。
怀真回头使了个眼色,辛都督率领百名羽林卫出列,堪堪挡在了前方。
“臣卫尉卿韩崧,叩见韩王殿下、长公主殿下!”为首那人着武官制服,紫袍金带,高大魁梧,在距离众人两丈外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后,立刻单膝跪地朗声参拜。
怀真颇为讶异,不由望向了李晄。
韩崧是九卿之一,除了九五至尊,没有什么人用得着他亲自迎接。
李晄却并不意外,温声笑着抬手令他起来,并在侍从的扶持下优雅地下马,亲自走上前与韩崧叙话。
寒暄过后,韩崧后退了半步,冲着两人抱拳,神情激动道:“丞相大人率领群臣,正在景明寺外恭候韩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微臣只是个马前卒,来替他们传话,两位殿下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先随微臣过去,待修整之后再一起回城,如何?”
怀真自打知道韩崧和元嘉是旧交后,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韩崧对她并不陌生,他原是公车司马令,常伴文帝左右,后来升任卫尉卿,甚至追随大行皇帝去过她府上。
那么多年了,从没被她正眼瞧过,如今受到这样的青睐,他可不会头脑发热误以为风华正茂的长公主看上了他,因他的年龄足够做她的父亲了,何况她的驸马如今可是风云人物……
所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在盘算着如何给他定罪。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当年的确是他亲手将帝后交给叛军的。若是追究起来,恐有灭族之罪。
丞相郑宜建议他率南军扶立新帝,以此将功补过,有望逃过一劫。
李晄的表面上倒是客套和气,可怀真的态度却令他难以琢磨,于是心中忐忑,全程低眉垂首不敢多看她一眼。
辛都督带着羽林卫率先过了永桥,在对面挥动旗帜时,怀真和李晄才举步前行。
过洛水再行三里,便是景明寺。
丞相郑宜和御史大夫冯孝昌领着百官在御道旁恭迎,怀真大致扫了一眼,只见三公九卿不到昔时一半。
待看到郑宜那双老眼中溢出激动的泪花时,怀真不禁暗暗捏了捏掌心。
果然,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他突然跪倒,开始哭天抢地斥责燕王和雍伯余的种种暴行,又谴责崔氏的忘恩负义和卑鄙无耻,接着话锋一转,痛陈先帝昏庸糊涂穷兵黩武,以至于山河破碎帝室衰败……
郑宜起了个头,其他官员便纷纷接了下去。
怀真和李晄面面相觑,没想到群臣激愤如此,他们对先主的怨恨远远大于对叛贼。
文官‘陈情’过后,武将接上。先是南军,其后是北军。
怀真和李晄如同泥雕木偶一样,默默站在那里接受着群臣的控诉。
虽然她心中深以为然,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否则将来指不定被谁乱扣一顶帽子呢!看到众臣涕泪恒流悔不当初的样子,她便想起了那个口称‘身为人臣,不可妄以君主’的谢珺,一时间唏嘘不已。
待到大家吐完苦水后,总算想起来将他们迎进寺院中。
景明寺在御道东边,位于宣阳门外一里处,东西南北各五百步。
林木蓊郁芳草鲜美,青凫白雁出没其中。山池交错绿水悠悠,红鲤青鳞浮沉其里。青台紫阁复道相通,幡幢若林香火鼎盛。
原是城南最大的胜景,如今却一派萧索,只剩断垣残壁,曾经的殿宇画堂楼阁廊庑大都遭焚烧或拆毁,古树佳木也被砍伐,入眼处只见满目疮痍,秋草枯萎清池干涸。
正殿的台基上各搭着赤色和紫色的华帐,外面铺着锦毡绣毯,设有神龛香案。
看得出来,太常尽力想将场面搞得恢弘隆重些,奈何战时紧迫百废待兴,所以一切都显得捉襟见肘。
“景明寺也遭叛军洗劫了?”怀真忍不住问道。
郑宜摇头道:“不是,前年冬天气温骤降,暴雪连连,附近百姓为了取暖,蜂拥过来拆除了门窗房梁等,后来连神龛佛像也没能幸免。”
既如此,怀真便也没觉得痛惜,点头道:“佛家慈悲为怀,若是舍弃寺院能让百姓活命,也算一桩善举。”
李晄不由挑眉,暗笑道:“等哪一天他们去拆你的家了,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怀真忙问郑宜道:“朱雀坊也受到波及了吗?”
郑宜干笑了两声,“也不算波及,这两年,楚家令以您的名义广施善心,救济老弱妇孺,您府上如今已和市井差不多了。”
“如此甚好,”怀真顿觉欣慰,“若我在的话,也会这样做。”
“对了,韩王府如何?”他见李晄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
郑宜轻咳了一声,有些难为情道:“韩王府邸……曾被叛军占据,后遭洗劫……”
“那个……你回去了可以先住我那边,”怀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大度地拍了拍李晄的肩膀道:“就当是自己的家。”
“这倒不必,”郑宜摸了摸鼻子,笑吟吟道:“韩王殿下无需回府,即刻便可入主温德殿。”
温德殿是皇帝寝宫,听到这三个字,怀真莫名兴奋起来,忙转头望向李晄。
他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神色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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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自入帐,沐浴更衣毕,又用了午膳,这才重新出来与百官相见。
韩崧抢步出列,托着一只双龙戗金朱漆奁,举过头顶高声道:“传国玉玺在此,天佑我朝,国祚绵长——”
群臣一时间都热血沸腾,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此情此景,既熟稔又陌生,这是怀真第三次见证群臣拥立新君。
拥立的对象各不相同,但郑宜扮演的角色和她扮演的角色却从未变过,一个是主使者,一个是旁观者。
三皇兄登基后,撤了她的小书案,让她回归后宫。二皇兄登基后,将她撵出了洛阳,毁了她的姻缘,送她上了和亲之路。
可这回不一样了,纵使李晄称帝后移心换志,她也有能力保全自己。
何况,只要有她在,绝不会让他重蹈两位兄长的覆辙,她一定要督促他做一个对得起臣民的好皇帝。
她在众臣殷切地目光下敛衣跪下,以手加额郑重拜倒,朗声道:“恭请皇兄登基!”
她这一跪,场中群臣皆暗暗松了口气。因她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整个荆州,甚至包括半个雍州。
李晄一直推辞不受,此刻见怀真下跪,忙上前两步扶她起来,低声道:“你不用这样。”
怀真莞尔一笑,借势站起,回身喝道:“拿剑来!”
赵雪柏等女将没有品阶,故而不得入内,因此辛都督一直带着几名亲卫守在不远处,听到她的命令,立刻捧着提前备好的尚方斩马剑走了过来。
在场官员皆是三品以上,尚方斩马剑一出来,无人不知无人不识,登时齐齐惊呼出声,就连捧着国玺的韩崧也微微一怔。
怀真接过宝剑,平举至李晄面前,声如金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此乃尚方斩马剑,是前征西将军杨昌之女——平虏都尉杨寄容与驸马谢珺托臣妹献给皇兄的,请皇兄接剑!”
李晄比看到传国玉玺还要震撼,此剑在怀真手中,天下皆知,他想着她总要留些仰仗在身边,因此从未主动问过,怕她以为他在觊觎。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刻将象征无上杀伐之权的宝剑献给他,虽然他听得出来,她此举是在替杨家父女和谢珺请功,可他的心底还是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惊喜。
接了剑和玺之后,他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可他知道自己除了会弄权之外,并不懂得怎样做一个皇帝,尤其是在这广厦将倾之际。
若怀真是男儿就好了,若世上有女皇帝就好了……
“快接……”他正感动地眸色发红心情激荡之时,突然听到了怀真恶狠狠的磨牙声,这才发现她手腕微颤,额角细汗涔涔,突然想起她手臂受过伤,当下来不及细思,一把接过了她手中的剑。
沉,实在是太沉了,难为她举那么久。
怀真的手一空下来,立刻转身过去接住了韩崧手中的传国玉玺,捧来亲自交到了李晄手中。
其后便是郑宜带领众人焚香告祭天地,李晄向祖宗社稷保证将来会做明君等等。
简单的交接仪式过后,前方传来清脆的銮铃声。
只见殿后转出了一班卤薄,虽说有些寒碜,连毛色统一的六匹挽1马都凑不齐,可是却找来了从祀朝贺用的大驾玉辂车。
赤质金饰,朱黄盖里,车身围栏及扶梯柱头皆以象牙为饰,高阔华美气势威严。太仆亲自为新帝执御,带着属官将御车平稳地停在殿前。
郑宜带着众臣围拢在李晄身边,躬身道:“请陛下回銮!”
李晄扫视着众人,抬手缓缓握住了怀真的手腕,沉声道:“朕要与长公主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