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申正,梅长生见事务将完,破天荒遣了秩属们早退。
偌大的公署只剩下他这一位长官,回里厦换了身箭袖便服,来到后院的小校场,开始拉弓射靶。
这是他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每日需射满一百箭。射箭容易,难的是箭箭挽满弓。
和学喝烈酒灼伤了一回嗓子一样,他练箭中途也抻伤了一回臂肌,将养三日后重摸角弓,不忘将落下的三百箭摊匀补齐。两月余坚持下来,从一石弓进步到了二石弓。
夏日苦昼长,当暮沉的紫蓝色渗透天幕时,姜瑾手秉一盏铜槃烛台过来。
校场的猎弓破空声声声仍不绝,他看向靶架周围大略数了数,走到那袭墨衣身旁轻道,“公子,今日已有二百余了。”
“再等等。”梅长生呼吸微浊,额角的汗珠顺着眉梢淌进眼里,蛰得眼白猩红,亦未理会,双目专注凝视十丈外的靶心,背脊紧崩新发如硎,二指骈夹羽箭搭弓,挽弓,缓息,放。
“啧,又偏。”男子不满地眯缝下眼睛,借取箭的功夫偏头问,“上次令你查法染国师的事,有何结果?”
他的气息在疲惫下微喘,那轻哑的嗓音也显得不复清澈。姜瑾闻言愣了一下。
他之前奉命调查法染大师,因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最近的头等大事又是上京的朝堂局势,便忘了回公子。
听问,姜瑾如实回复说没有异常。
说罢见公子沉默,似有不足之意,他挠了挠头,将烛盏放在一旁的兵械架上,沉吟道:
“不知公子觉得何处不妥?属下查遍这位宣皇叔的平生,除了少年时风流之名过盛,没什么不干净的底子,他出家那年,皇宫也无什么特殊之事发生。”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梅长生的手臂,赔声道:“公子,过犹不及,明日再练吧。您看天都黑了,此地蚊虫怪多的,您等……等什么呢?”
梅长生不答,复取一箭,咬牙拉开负力之下轻抖的手臂,一羽疾出,正中红心。
“他出家那年,是长公主及笄之年。”
“咦?”姜瑾竟没留意这一点,掐指算了算,果然如此。
有些水面之下若有似无的联系,不提还罢,经这一提,姜瑾又想起来打听到的一个无稽之谈,迟疑着说:
“若说那位国师出家之前还有过什么龃龉,便是那双胡人的蓝瞳……似曾有宫人私传,宣灵鹔不是天家血脉,是贵妃御幸前便暗结珠胎了……穆帝听闻此语后龙颜震怒,下令斩了那些谣传者,亲口替贵妃与九皇子正名。那之后,就再没人敢提——”
话还没说完,前堂訇然响起一片刀刃碰撞之声,龙吟之声震落檐瓦,姜瑾耸然看向公子。
梅长生只是随意从箭囊中抽了支精铁羽箭,入掌间把玩,漫不经心地呢喃,“一个生有异瞳的皇子,一个精通医道的和尚……”
“公子,前头!”
“不妨事啊。”
小校场的两堵墙面只各悬了一盏垂丝灯笼,加上姜瑾带来的一盏油灯,是这方小院仅有的光源。明灭灯影,将梅长生的面孔敷翦得阴晦而陆离。
拉长的睫影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一条面具的碎片盖住双眼。
“我动了洛阳多少人的身家利益,没动静,才反常。”
长指中的箭支挽笔似的转了个花儿,他淡淡接着方才的话道,“听说他身边的侍者,在长公主去行宫途中追上车队,见了长公主的面?”
衙外在厮杀,公子却闲谈什么和尚!姜瑾闻着血腥气,后脊梁的寒毛全炸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公子今日为何要让衙吏早退,这回上任他为何暗中带了那么些人,早早地安排在府衙四周。
他也终于明白了公子之前说等,是等什么。
等一场刺杀。
可看着谈笑如常的公子,姜瑾渐渐的竟也奇异地镇定下来,中邪似的接着公子的话聊,“好像,好像是有这回事,不知他和长公主殿下说了什么……”
“作为关怀晚辈的长辈,又通医理,应当是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她吧。”梅长生有大理少卿的积习,推衍仅在转瞬间,抿齿咬出两个字,“法染。”
我真该当面去多谢阁下啊。
“嗬!”一个头蒙黑布的黑衣人突破重围闯入校场,提刀搠来。姜瑾一惊,挡身上去,突觉耳后生风,一支快若星奔的箭擦过他耳廓射出去,穿透贼人左肩。
“怎的又偏了?”梅鹤庭保持着射出箭的姿势,灯光逆靡他的脸,弹弓恼笑一声。
刺客迷茫地看着在刀锋面前怡然发笑的男人,一滞后发现自己没死,生生疼出了一股悍勇,怒目斩断箭杆再度袭上,霍然被从后赶上的侍卫一刀斩杀。
“大人!”
侍卫喘着粗气上前收刀抱拳,“都擒下了,这起人被擒后尽数吞毒,没能留下活口,大人恕罪。”
“这路数听着耳熟。”梅长生这才将弓子抛给发傻的姜瑾,点指捻了捻溅在脑门上的血珠。
“自裁了也好,今日本官过生辰呢,劳我动手,岂非伤了阴鸷。”
*
这些杀手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杀他,梅长生仿佛并不感兴趣,取出帕子掖鼻挡血腥,绕过一院子的尸体回屋去了。
处理尸体的善后事便归了姜瑾。
姜瑾在原地,空望着公子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抬眼看了看对面扎满箭簇的靶子,怔愣片刻,才一个激灵回神去做事。
没等过去一个时辰,行宫那边知悉了这头的变故。
长公主身边的两位暗卫,迎宵松苔,踏星下山来问候梅长生。
姜瑾这时已收尾得差不离了,从前在公主府,他与迎宵和松苔也是总打交道的,现今一家变两家,便比往常更为客气几分,回言说公子无碍。
迎宵却说要见人一面,“我奉殿下令,要亲眼看见梅大人安好才放心。”说着朝有灯光的厦馆走去。
“姑娘止步。”姜瑾按公子事先的吩咐,侧身拦住在台阶前,“这么晚了,却是有些不大方便。我家公子确实没受伤也无大碍,请长公主殿下放心便是了。”
话音才落,只听一人道:“既是无碍,看一眼还能看跑一块肉不成?”
只见昏昧的夜色下,连接前衙与后院的随墙门后步出一人,身上罩着件水色薄绫观音兜风披。
走至光亮处,一只素玉柔荑抬手掀下帽兜,露出一张黛眉深蹙的芙蓉面。
“长公主殿下?!”
姜瑾只知照章行事,却没听公子提起过长公主会闻讯亲自。他本以为,以二人现今的交情,长公主顶多只是派人来慰问一番——难道眼下的情形,都在公子的计算之内吗?
他不敢怠慢,连忙下拜,宣明珠略显不耐地摆摆手。
不等人通传,她褰起袍角拾阶而上,径推了那扇门,如入自家屋室般走进去。
长公主的霸道劲儿上来,是谁也拦不住的。她进门便见一室烛光绰绰,一道清逸的人影偎靠在榻边,看见她,辄然起身。
宣明珠快走两步过去道:“别动了。”
卸去冠带的梅鹤庭一副雅致模样,仍然起身向她见礼。
宣明珠见他身上只着一件松散的白袷中单,素净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头便是一沉。
“下臣失礼。”
梅鹤庭似也觉得如此晤见长公主太过无礼,便要取那屏架上的外袍穿上,手臂才抬起一寸,眉峰隐然轻皱。
宣明珠觉察了出来,沉声问:“到底还是受伤了是不是,伤在何处,要不要紧?”
消息传到行宫时,这场行刺已经落幕了,宣明珠却仍旧勃然大怒。
她转念细思,恐怕是她此前向皇帝进言,对楚光王一派网开一面,漏了贼鱼要反扑报复也未可知。当即命人提出聂氏女去辨认刺客的尸体,果然,是她同党。
所以宣明珠来这一趟不是她纡尊,而是心存愧意。
为公,梅鹤庭是帮着朝廷剿灭逆党的,她这头却留出个后患的缺口,险些害了他性命,她这长公主理应有所表示;
为私,他是宝鸦的父亲,若今夜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都不敢去想宝鸦没了母亲再没父亲,该要如何过活。
于情于理,她都得亲眼看见梅鹤庭没出事。
假若只派迎宵她们来,可不就像方才那样,被哄弄过去了么。
“伤在手臂上了?”宣明珠皱眉去探他的袖口。
梅鹤庭在她低眸时,将那爿沁着馨香的螓首绿鬓,深深含凝入眼底。退后半步,声音孱弱道:“殿下不该来此的,有妨殿下的清誉。臣当真无碍。”
然他越这样说,宣明珠越是担心,知道这人向来报喜不报忧,加重声量道:“躲什么,给我瞧!”
什么清誉不清誉,她又不是来会老相好的,说句到家话,和他之间什么没有过,榆木疙瘩,难为他从哪部道德文章里抠出这两个字。
梅鹤庭被凶了一声,眼神奇异地柔软。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神情,不由分说牵过梅鹤庭衣袖,动作有分寸地放轻,移到灯旁,将那截袖管轻轻撸起。
渗着殷红血痕的白纱布便映入眼帘。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错牙,“怪我心软了。还有别处伤着没有?”
梅鹤庭眉心忍痛似的轻颦,唇边却是挂着安慰的浅笑,缓缓摇头。
事已至此,他只得比手请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她旁边。
单手为她倒了杯茶,视线从她腕上的菩提子划过,他淡道:“殿下万勿自责,这一遭,原本在臣的预计之内,只是出现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厉。这伤口不深,将养几日便好了。”
“别忙了,我不喝茶。”宣明珠气头上的声音还很生硬,她此来全然是为公,搁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色看向梅鹤庭道:
“本宫的疏失本宫承认,梅卿也确有思虑不足之处,你是什么人?是陛下看中的贤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乡试的座师,岂能拿自己做饵!你膝下还有宝鸦和梅豫梅珩,日后行事也要多想想他们。”
梅鹤庭静静听完,垂下长睫,“是,臣知罪。”
何尝不知,她夤夜而来,是为大义,为儿女,只是不为私情。
她不管他的伤口深不深,不问疼不疼,只是要确认,他这个人没死就好。
可他依旧很开心,只要她来了,他怎样都欢喜。
借着落寞的视线,光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衣袖。
清凉丝滑的触感,原来是藕丝雪纱襦裙。
他终于在生辰这日的尾声,亲眼见到了她的穿着。
记得他们成亲第一年,她为他庆祝的第一个生辰,身穿了一件极美艳的金丝流仙裙,将自己做为礼物展现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她。
他生平以来头一回凶一个人,还是长公主,还是他的妻。话音脱口而出后,翰林院朱墙下的少女惊诧怔忡,圆圆的眸子里蕴出水光,他自己也吓得惘住。
只因她窈窕身姿上的那件华裳,是前一夜她在绣床之上,挑着他血海如潮一件件剥去的……
他事后向她道歉,却没法告诉她,自己并非生气,是怀揣着铺天盖地的悸动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宝,只想藏得严严实实,一丁点也不想给别人看见。
之后每一年生辰,梅鹤庭都默默着意公主的穿着,然而再怎样美艳动人的裙装,在他印象里,都无最初的那件流仙裙好看。
她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美如仙人的裳裙。
其实,他从那时起就不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