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这么问,其中有个由头,要知阜州生丝原与湖州齐名,只因产量稀少,物以稀为贵,所以价格比湖丝还要贵上三成。
宣长赐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锐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将改稻为桑的第一个试点放在了阜州。却不想闹出了豪绅强占民田取利之事,死伤数人。新政出师未捷,中书门下两省纷纷进言此策过于冒进,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说新政伤农,出现侵占田产压榨百姓的事,其实在前期由朝廷委任专员监察管理,这个问题全然可以解决。而提高丝绸产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国库,长远来看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当地府牧守成不愿改革,怕动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开。
就说这各地的丝税,当真如呈到户部的账册那样笔笔透明吗,江南六个织造大州以扬州为首,互通往来,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只不过先前朝廷一直腾不出手来清查,而今梅长生挂了这场硬仗的帅,第一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长生道,“臣心里有数。”
宣明珠看着他,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自然到了何时都“心里有数”。
那两个淡青的黑眼圈,还在他脸上挂着。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张浃年,还有对他那九曲心窍的猜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极必伤四个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轻叹道:“此策利国,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说,可真要有什么为难处,也不要自己挺着,可同我说,我帮不上忙还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这么着,我想着在驿馆歇过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给大人,我带三个孩子先下扬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顾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里对于皇帝让梅长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终怀有一点同情与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议。
不料梅长生想也没想便摇头,“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强势唬了一下,鬓边的葡萄流珠微动,发出珰然声响,诧然抬头。
却见对方目光温润地望来,对她解释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带着宝鸦南下的,如今劳动了殿下同行,但臣这一路一直是以没有殿下随行的情况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赖于殿下安排周全,总要尽力学做一个更合格的父亲。臣能做好公事,也会兼顾家事,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听后沉默半晌,忽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这是你第二回 驳我了。”
面上却无生气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长生还没说话,宝鸦耳朵尖跑出来,站无站相地随落地罩的圆月木槅而靠,撅着小屁股,把自己柔软的身子凹成半个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还能早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不?”
梅长生张张嘴,还是没等开口,宣明珠又道,“你父亲今日有应酬,晚上……”
“能回的。”梅长生终于插进话头,也不知是对谁保证,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会早点回来。”
他既这么说了,宣明珠便没再坚持。
于是梅长生回房换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将及晌午时,便带了余小七等几人去太和楼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头照应些。”
*
江南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长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轻丝锦服,衬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楼前,早有几位当地秩吏敬候,个个身着阜丝绸服,华丽富气。
见了这位朝廷派来的梅巡抚,他们脸上有愕色一闪而过——虽则对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闻,眼前之人却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年轻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贵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长孙么,互相打个眼色,忙赶前见礼。
“下官等见过梅大人。大人当真龙姿凤表,此番路途契阔,有失远迎,州牧大人略备薄酒,已恭候多时了,请,请。”
梅长生神色清谡,略略颔首致意。
他观顾酒楼两傍,见隔壁是一间客流很盛的点心坊,新出屉的糕饼甜香飘荡而出,目光微动,道声稍等。
当地官吏大眼瞪小眼,只见这么个风姿矜贵的人物迈步走到那铺子,问点心怎么卖,什么点心好吃,哪样是甜的哪样是酸的,问明后选了几样,请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驿馆。
几步路的功夫,此事便传进了二楼雅厢的杨青昭耳里。
这位年过半百的阜州牧面对一大桌酒菜,与邀来坐陪的当地丝绸富商互相对视,捋着黑白掺半的胡须狐疑道:
“这位巡抚大人什么意思?点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点心,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这厢兀自惊疑,梅长生已款款然上得楼来,进门与杨青昭寒喧过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一遭。
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浅一时看不出,却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众人将梅长生让上主位,开席后先恭维着轮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么酒烈上什么,哪坛斤重上哪坛,但凡梅长生略提一句税册,那觥筹又源源不绝地敬上来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
他要动人家的钱袋口,人家便给他一个下马威。手持御令是一回事,可还有句话,叫现官不如现管。
梅长生眉目嚣然,尽数承下。这场酒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阳照入窗阁,将梅长生锋峻眉弓上晕出的两道酒红染得更红,他抬手,扯动喉结下裹束严实的白色襟领,翘起薄秀的唇角:“杨大人,还喝么?”
杨青昭设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将梅长生灌醉,所以这一桌人数他喝得最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梅三爷那儿得到的情报居然有误。
不是说梅长生打小不沾酒,是个三杯就倒的人物么,怎么到了这会儿,他的眼神比自己还清醒!
那双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杨青昭额角的冷汗当场就盯了下来。
自己错估了他,这个年轻后生比想象中难缠。
心思电转,杨青昭瞬间换了副笑脸,叫伙计上了醒酒汤,满面堆笑道:
“下官一心想着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热情过了头,惭愧惭愧,实是杨某这地主之谊没尽好啊——梅大人,先喝盏汤醒醒酒?”
梅长生嗓音沉哑地笑了一声,说不必,从袖中取出一条雪白丝帕,漫然掸了掸沾染酒气的衣襟。
而后松开手指,那帕子飘然坠下,他顺势倾颓身子,一巴掌拍在杨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热的,那颀长冷白的手指却冰凉。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谊未尽好啊,”男子一身的君子风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烧了个殆尽,形骸放浪,眯眸肆笑做醉语:“梅某瞧着,怎么像阁下这颗脑袋没长好呢,再好的酒,没了脑袋,老兄你说,可该怎么喝?”
杨青昭的心凉了半截。
他当了半辈子官,头一回被人这么单刀直入的威胁。梅三公子先前给他介绍这堂哥的为人行事时,可完全不是眼前这说法啊。
岔子已经出了,他咬咬牙道,“梅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下官跟您说句实话吧,这阜丝为何珍贵,物以稀为贵,若一旦改稻为桑全面量产……”
他决意说正事了,梅长生反而抬起一只手止住杨青昭的话,笑笑,“本官醉了,大人说什么,本官听不分明。”
杨青昭心下郁闷,哪有酒醉的人会承认自己喝醉,他眼珠悄悄一转,试探道:“既如此,下官为大人在后头备好了厢楼,请大人移目歇一歇神吧。”
梅长生垂睫的刹那,目潋精光,低低冷笑:“你想好了再说,真要,请本官过去吗?”
“大人不是想看官税册子吗?”杨青昭赔笑,“那税册便在后楼,大人见到了,下官也可有个交待了。”
“殿下。”驿馆里,宣明珠正带着宝鸦用晚膳,打探回来的迎宵向公主禀告,“这阜州的州牧果然有意刁难,备了一桌烈酒等着梅大人。”
宝鸦听了顿时竖起耳朵。
宣明珠拍拍她的头,说了句“别担心,你爹能应付”,自己却放下碗问,“他醉了?”
“似乎是醉了,而且……”
迎宵犹豫了一下,见殿下没有支走小小姐的意思,只得低声道,“属下打听到,那杨州牧仿佛在酒楼后厢蓄了一名绝色的……瘦马小娘。”
宣明珠:“嗯?”
“嗯?”宝鸦把碗一撂,眉毛敏锐地折起来,“什么什么娘!”
第68章 男的女的呀
太和楼后有一间雅致的独幢绣楼,小楼顶,圆月徘徊,杨青昭亲自将梅大人送到那红木楼梯底下。
一团暖黄光晕从头顶的阁楼纱窗浸出,仿佛氤氲着女儿幽香,引诱人去攀缘求索。
梅长生眉间酒气未散,步履似有不稳,信手撑著梯栏,在月影与光影交织的晦色下,眼皮轻撩,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笑,让杨青昭的心顿时放下一半。
男人嘛,酒、色二字,最是逃不开,只要梅鹤庭今夜踏入这座绣楼,他这江南巡抚的腰杆子可就再也硬不起来喽。
“下官便不打扰大人办公,先行告退了。”杨青昭笑得很有深意,“大人尽管‘慢审细看’,长夜漫漫,不着急。”
梅长生长睫下的目光隐在一片阴影中,没急着上楼,轻噙嘴角道:“回头告诉我家那不成器的三伢儿,折腾越狠,死得越早。”
杨青昭心头惊悚地看着他。
伢者,吴语中小孩的意思,梅鹤庭从赴宴以来说的一直是官话,忽然冒出一句家乡语调,明明入耳温侬雅致,却又有几分毛骨悚然的寒意裹在其中。
——自己与梅三公子来往一向隐蔽,梅鹤庭不可能知道的……
没等他想好应对,梅长生已摇晃身形拾阶上楼。杨青昭看着那道背影,一边忐忑一边安慰自己:他定是诈我的,二十出头的小子,城府再深,又怎么可能算无遗策。
而杨青昭一走,梅长生一身的醉态倏尔消弭。
他步子沉稳地停在那扇雕花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迎面,扑鼻一阵幽香,一扇红纱地鸟麟双绣屏风内,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双玄黑色兽纹鞶靴踩过茜红的氍毹地毯,梅长生走进,瞥了一眼那侧身婉立,半遮脸面的女子。
“杨大人说,税册在此,姑娘可否帮梅某个忙?”
那小娘子穿着一身透可见肤的红纱裙,闻声便觉耳根一酥,缓缓流转烟眸,见了眼前男儿,不自禁眼前一亮,好标致脸盘儿,好细柳身条儿,好冷隽俊朗的可人儿!她的嗓音登时软如春水:
“奴家名砚奴,见过大人。大人喝什么茶,雨前雀舌还是西湖毛尖?”
梅长生目不一瞬,拣了张椅子坐下,剑眉峻冷地抬指敲了敲桌面。
“哎,这位大人也太心急了。”虽如此说,砚奴还是顺从地挪着三寸金莲,捧了一本黄皮册子送到这位爷跟前。
她事先被上头嘱咐过,要她伺候的是位洁身自好的佳公子——洁身自好好啊,越正经的人,待会让他识得那些花样滋味儿,管保他欲罢不能。
她媚眼挑睇而去,只见那双修长玉白的手随意翻开了册子,视线落下,那两瓣微带霜意的薄唇便轻挑,“秘戏图啊。”
砚奴顺势柔弱地跪坐在他脚下,眼波袅袅,“奴不识字,求大人教教奴家,那上头有些什么?”
“好啊。我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