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交谈了许久,赵夫人对她还是戒备加看不顺眼的模样。黎云书直觉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缓解气氛,等校尉离开后,赵夫人终于道:“你过来,陪我下棋。”
“什么?”
“下棋啊。堂堂解元,连下棋都不会?”
“......”
便只好顺着她的心意来。
赵夫人怒气冲冲赢了三盘后,舒了口气,“你倒是个聪明的,还知道让着我。”
“是夫人......”
“夸人的话少说,听都听腻了。”赵夫人摆手,“你做幕僚一事,夫君他已经应允了。我本不该涉足这些,但我还是说一句,摆正好你自己的位置,懂吗?”
黎云书不习惯被人这般苛责,双拳紧握着袖口,面上却牵出个淡淡的笑,缓缓点了下头。
“云书知道了。”
她既成为幕僚,地位自然与寻常人不一样。
赵家为她寻了间客房住着,虽条件一般,但总比住营帐中要好很多。
黎云书在旁敲侧击后,也琢磨清楚了赵家是什么意思。
赵巡抚原名赵克,是个刚愎自用的人。
他属于朝廷下达了指令,若他不满意,都能骂一顿的那种。
朝廷知道他的脾气,但除了再让群臣骂他一顿,也没有其他办法。江南一带需要人,赵克是能够压住目前情形最佳的人,他还有用。
但是这种刺儿头的性格,已经让圣上不满了。
圣上多次“建议”赵克找个幕僚,说委婉点叫“建议”,说白了就是“你小子老实点,别等着我派人监督你”。起先赵克对这要求不以为意,近日朝中对江南日益重视,他大抵也很头疼,想抓个人出来当挡箭牌。
找一些草包当幕僚,只怕朝廷会觉得他敷衍,“好心”地替他换个人。
找个厉害的人当幕僚,赵巡抚嫉妒心又强,又害怕别人抢功,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在他纠结的时候,黎云书来了。
她其实只想着做好本职工作,没想到会被堂堂巡抚盯上。但她的条件也是确实好:落魄的第一女解元,身份摆着了;带人清剿了无稷村水贼,功绩摆着了;又是个和沈家勾结过的人,再怎么窜,也不可能窜到赵克头上。
更关键的,她是女子。
朝中对女子的束缚太多了,即便她是文曲星下凡,也未必能获得皇帝一个青睐。
所以,让她当幕僚,是最安全,也最妥当的选择。
亦即赵夫人暗示她的,她不过是个棋子。
黎云书哂了一下。
只是这赵夫人这般能吃醋,和她在一起,估计会很闹心啊。
第48章 .布局我去帮你的江南百姓了。
黎云书做了半个月的幕僚。
每日去见巡抚,巡抚都无甚话说,只让她陪着赵夫人。
赵夫人又不是个好相处的,府中婢女因她都换了好几次。得亏当年在书院时,黎云书练就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1]”的好习惯,才屡屡在赵夫人动怒时,心平气和地做一尊雕像。
她实在是太平静了,以至于赵夫人找她撒气时,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久而久之便消停下来。
沈清容许久都没见到她,也没听闻赵巡抚的对敌策略有什么变化,深感奇怪,数日后约黎云书去茶楼一叙,“这几日你在做什么?”
黎云书疲惫中带着无奈,“哄人。”
“哄人?”
“我倒是没想过,给巡抚当幕僚,和给赵夫人当佣人没什么区别。”黎云书叹道,“起先他还会问我一些谋略,我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发现根本不管用。”
他轻轻“嗯”了一声,意料之中地点点头,“看来他果然不对劲。”
“你怀疑他?”
黎云书仔细查探了雅间四周。确认二人谈话没有被其他人听见后,她沉思着,“我来府中后,都是赵夫人与我接触,基本没见赵巡抚几次。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四殿下在水贼之中布置了细作,有一个已经深得吴大志信任。”沈清容从袖中摸出张字条,推给她,“那细作透露了一个细节,说吴大志喝醉时,曾失口称赵巡抚为‘赵兄’。”
赵兄。
……一个水贼,怎会对他的敌人用这么亲昵的称呼?
“会不会他喊得不是赵克?”
“不会。”沈清容道,“当时只有那细作一人,吴大志虽说得颠三倒四,可字字句句都指向了赵克。”
黎云书捧着茶杯一默。
茶水滚烫,她却无知无觉地将瓷杯攥得更紧了些。
是了。
先前一直被赵克的功绩迷惑,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的水贼十三帮里,独独留下了吴大志。
吴大志在江南一呼百应,手下狗仗人势,比以往更为凶残。当年十三帮在时,朝廷还能借帮派明争暗斗的功夫,做些离间计、来个渔翁得利。如今水贼化为一帮,就如碎片凝聚成了铁板,反而更不容易攻破。
——所以,先前他们看见的,都只是表面上的帮派数量减少。对于吴大志而言,他手中的力量却是大大增强了!
难道赵克与吴大志,当真有什么牵扯?
“幸而赵巡抚未对我心生戒备。”黎云书沉思着,“他大抵不会见我,但我兴许可以从赵夫人入手,看看有无蹊跷的地方。”
从茶馆离开之后,黎云书就在一直思考着沈清容的话。
赵巡抚,是朝中三品大官。而吴大志,是朝廷上下痛骂的水贼。
如若自己的猜测属实,他为何会与吴大志产生联系?
不怕玩火自焚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疑问收敛好,回了府后,就被赵夫人唤去下棋。
走棋时她见白子色泽光亮、模样温润,故意将手一抖,白子哗地碎了。
黎云书匆忙起身致歉。
赵夫人瞪着她,“怎么回事,一颗棋子都拿不稳?”
“对不住。”她道,“我赔。”
“你赔得起吗。”
赵夫人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使唤道:“还不快收拾起来,可别伤了人。”
黎云书道了是,俯身拾起碎片时,悄悄藏了一块在袖中。
她家素来贫寒,买不起玉石,是故黎云书对玉不甚敏感。但她瞧着这棋子晶莹剔透、没有分毫杂质,显然材质不一般。
等应付完沈夫人后,她去问了沈清容。
沈清容一眼下了定论,“羊脂白玉,若用来做棋子,一颗少说也值一金。”
“这还仅仅是白子。”黎云书沉吟着,“以赵巡抚的俸禄,过得了这般奢侈的生活吗?”
显然是过不了的。
沈清容动作很迅速,得了消息就入手去查,发觉赵巡抚虽官职大,光依俸禄绝对撑不起这花销。
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朝中奢侈腐败的官员不少,但大都是贪婪的昏官。可赵克的行径,和“昏官”二字几乎碰不到边。
他为官清廉,没有吃拿卡要的坏毛病,从不薅百姓羊毛。
相反,赵巡抚心系江南百姓,不仅兢兢业业打水贼,还屡次上书请求减缓江南税收。
要知道,江南向来比其他地方发达,如果提高税收,不仅能让朝廷收一大笔钱,赵巡抚等一票官员,也能从中捞到许多好处。
而赵巡抚一一拒绝了。
他说江南水贼祸乱本就严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不该再来为难他们。
这席话说得义正言辞,听得百姓们感恩涕零,就差给赵巡抚送一块“爱民如子”的牌匾,挤在府前痛哭流涕。
从这些角度来看,赵巡抚应当是个刚正不阿、体恤民生之辈。
难道......是赵夫人有问题?
沈清容又遣人去查。
赵夫人名叫季穗穗,是兵部尚书季瑞的独女。虽是独女,季瑞却是个极端重男轻女的人,更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除了赵克升迁时他顺手抬了一把,季瑞在赵夫人的生活之中,几乎没有太多干涉。
可以说,连嫁给赵克这件事上,赵夫人都算是下嫁。
这么一算,赵府的开支,就只能是赵克自己的了。
“赵府内的装潢算不得华丽,仆从还不如沈家的多。看着清贫,却没想到一盘棋子就有这么大的玄机。”黎云书回忆着,“如果赵家当真清廉,钱是哪儿来的?”
钱财的来路被赵克藏得格外隐秘。
沈清容花了三天去查,从他与黎云书能想到的各个角度入手,都没查出眉目。
在二人绞尽脑汁思索的同时,吴大志那边却传来消息——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水贼们坐不住了,准备在年底之前好好工作,赚一票大的。
“他们势必会对沿海的百姓造成更大威胁。”沈清容道,“我们决定加强巡查,不让他们得逞。”
黎云书这些时日没有进度,闻言灵光一现,“不,让他们抢。”
“为何?”
“先前不是没查出赵家那钱的出处吗?”她认真道,“既然正常的法子与寻常官员谋利的法子,都无法给赵巡抚这么多利润,那他就只剩一条路了。”
她指代的,是分赃。
这钱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的,再一想吴大志无意间透露的那句称谓......
从分赃的角度看,就都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