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注意到自己的不对,血珠不慎滴在楼下举子的脸上。那举子一抹脸,吓得赶紧避让开,“哪里来的血?”
姜鸿轩看着举子们乱成一团,志得意满地轻呵一声,转身离开。
等他们安静下来后,黎云书早已回屋了。
有人茫然地问:“‘床前明月光’的下一句,是‘疑似地上霜’吗?”
“我记得是啊?”另一举子更奇怪了,“二殿下是什么意思?黎姑娘同他都不是等闲之辈,无端拿这么一句话来问答,莫非是在对什么暗号?”
众人看向黎云书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良久,才心照不宣地叹了一声。
大概有人生来就是当官的料吧。
他们中有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二殿下一面,黎云书倒好,居然能和这么多人都有联系。依仗着和二殿下关系,她若真能入朝,仕途该是一帆风顺吧?
真正知根知底的人才明白,事实恰恰相反。
黎云书坐在桌前复习时,手一直紧攥着。血珠星星点点落在了纸上,笔尖掠过血珠时,还微微带着颤抖。
气不过。
真的气不过。
若非有沈清容在,她十年寒窗苦读可就全完了。姜鸿轩这种败类,居然还以毁灭旁人的希望为乐——
她压着火,将桌上刚落下的纸攥成一处。
会元是吗?
给她等好了。
*
一个月后,终于到了会试的时日。
黎云书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浩浩荡荡的考生,不再怀疑,不再退缩,只剩了一意孤行的倔强。
她要赢。
赢给命运,赢给所有期待她出丑的人看。
三日的考试强度并不小。
会试的题目果然要更难些,她答题时一直阴沉着脸,离场时也是面沉如水。来往的人看了,都暗戳戳地低声道:“看来是没考好。”
另一些人庆幸道:“幸好幸好。今年最后一题出的是真的难,问了一圈都没有做出来的,估计她也没做出来。”
顾子墨依然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满面春风地正要去找黎云书聊天,撞见她怒火中烧的模样,到口的炫耀也转了弯,“怎么了?没发挥好?”
黎云书没应,他便想当然地安慰着:“别灰心,大不了三年之后再来一次。”
她“嗯”了一声,神色冰冷,“我去复习了。”
说完没理会他,将人拍在外面。
“看来是真的没做好。”顾子墨心里半是同情,半是庆幸,“那应该是没有我好吧?少了个对手,胜算又能大几分。”
正高兴着,他忽然瞥见自己答题时落在袖上的墨点。顾子墨眉头一皱,抖了下袖口,赶紧嫌恶地回客栈换衣服。
消息传到姜鸿轩耳中,姜鸿轩凉凉道:“她自找的。若她归顺我该多好,偏偏从了太子——你说从始至终,太子有帮过她半分吗?”
侍从也洋洋得意,“等她三年后再来,我们就再给她烧一次香,非逼着她放弃科考不可。”
他们谈论时,黎云书在屋中拼命背书。
她点着灯,完全忘了自己考过什么、答过什么,只记得要赶紧复习,要用最好的状态去做好下一场考试。
三场考试一场比一场难。
若说第一场的最后一题尚且能有人做出来,第三场的压轴题却让很多人连题目都看不懂。
等第三场考试结束后,所有举子们都大松了口气。
他们相约乘船游湖散心,留一颗心吊着等放榜。顾子墨来找黎云书时,她正板着脸提剑往外走,“不去,练剑。”
顾子墨瞧着她的背影,有几分震惊地想:“这是发挥的多么失常,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黎云书没有理会任何人,独自来到了沈清容教她练剑的地方。
当年他在时,这里的杂草都被两人用功夫清扫干净了,如今又有萌芽的迹象。四下终于没有任何人,她拔剑起舞,剑光倒影明月,照她神色如霜。
初学武学时,她并不懂其中奥秘,只是按照师父教授的剑法照猫画虎,以为出剑快一点、下手利索一点便能步入化境。
可由着沈清容手把手的传习,她方才明白技法都是外壳,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定义手中的剑。
有人的剑,是拿来杀人的;有人的剑,是拿来护人的。她起先以为自己会是护人的那柄剑,一路走到如今才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句彻头彻尾的空谈。即便她不想招惹任何人,要想在这官场上活下去,就必须有让邪祟们胆寒的手段。
所以她要先发制人,要做撕裂黑暗的第一道光亮,要用自己的锐气去证明心中的一切。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黎云书还保持着会试之前的状态,不是读书,就是练剑。
今年会试的题不容易,尤其是最后一题,众举子交流时,没有一人能够说出个大家心服口服的答案。黎云书素来独往,他们见她情绪压抑,猜测是发挥失常,也没人敢问她。
倒是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礼部尚书阅到了一篇极好的回复,高兴得饭都忘了吃,连呼了三声“后继有人”。这虽是不确切的消息,却也并非空穴来风,举子们便知道了:难归难,还是有人做出来的。而按照消息来看,能做出这个题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今年的会元。
民间赌坊为此还争论了一通,猜测今年的会元到底花落谁家。黎云书给沈清容写信时写入了此事,没过几日收到了沈清容的回信,信中附带了一大堆银两。
她没明白这人送钱干什么,打开信见他潇洒地写着:“替我下个注,我用全部家当赌你赢。”
她眼睫颤动了下,一直低沉如水的脸上终于绽出些笑。
会试放榜定在了四月十五。
前夜里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便起了个早,难得为自己细细绾了个头发,施了些粉黛,又挑了件朱红的衣衫穿着。
她生性不算张扬,平日的打扮也以淡雅为主。这一袭红衣衬得她肤色更白,眉目中也难得带了些凌冽,更显出几分傲气。
去礼部南院的举子们皆是提心吊胆的模样,唯有她红衣如焰,不像是去看成绩的,倒像是逼宫的。
今日的天并不晴朗。
有光在云层间滚动,隐然是下雨前的征兆。
大邺会试共选取三百人中进士,放榜时由官员在礼部南院外倒序誊录考中进士之人的名录,时间不可谓不长。
她抵达礼部南院时,人多得压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努力踮脚,也只能瞧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
因为害怕会碰上拥堵,黎云书还提早来了一个时辰,谁料有这么多人比她还焦急。半个时辰之后,天上下起了小雨,晚来的举子们都带好了伞,她转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后层层叠叠的纸伞,连路都被人群封住了。
她撇开被雨沾湿的长发,随人群你推我搡了又半个时辰,终于听前面的人大喊道:“放榜了!”
这一声像是平地惊雷般乍响,原本还压抑着情绪的举子们按捺不住,如潮水般携裹着她往前去。
黎云书握剑立在人群后,听官员大声念着名姓:
“第二百九十三名,袁之文。”
“第二百六十九名,贾南。”
一连念了一百余人,都没有她的名字。她忍不住回头,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再看看阴沉的天,一皱眉,暗道:“今天怎么这么冷?”
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人远超六千。
在这六千人中,有许多是屡试不进的举人,有许多已经鏖战了十年二十年。每次能够考中贡士的,不过区区三百人。
就在她沉思时,一旁传来了惊呼。她转头望去,见一群人抬着一个举子离开。那举子头发早已花白了,此刻正瞪大双眼,口吐白沫,指尖颤颤巍巍指着放榜的方向。
有不少人被这骚动吓到,而黎云书身旁一山羊胡的男子,显然是见惯了世面,叹息摇头道:“又是个急火攻心的。三年前我面前就有个人,考了二十一年还没有中,一口鲜血吐出来,送到医馆时人就没了......”
云层越攒越厚。
即便看不到,学子们也拼命踮脚去望榜单,竖起耳朵听官员说话,活似围攻猎物的狼群。
她走了一会儿神,耳中传来另一人的名字:“一百九十四,顾子墨。”
人群中传来小片欢呼。她循声望去,见顾子墨穿着上好的绸缎,头戴玉簪,一脸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开。
他来的比黎云书还早,位置很是靠前。许是黎云书的装束太灼人,顾子墨顺着她所在的位置望来,一眼便看见了她。
二人废了好半天力气才凑到一处,黎云书隔着人群朝他喊:“你考中贡士了?恭喜!”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顾子墨亦高声回复她,“我要先回客栈了,你还在这里等吗?”
“榜上面当真没有我的名字?”
“没有。我听闻去年江南道的解元考中了,名次在我前面,剩下的不清楚。”顾子墨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也没事,放榜都放了一半,与你一同考中解元的人,目前也只中了两个。你能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怎样的结果都是最好的。”
黎云书的太阳穴忽然一疼,道谢的话淹没在人群之中。
她知道一并考取解元的那十二人名字,打起百倍的精神听着。从百位数听到了十位数,也只听到了三个人。
“第七十名......”
“第五十八名......”
“第四十五名......”
没有她,没有她,还是没有她。
人只多不少。余下来的人皆已双目通红,睁大眼死死地望着那张榜,有部分人忍受不住,掩面低声呜咽。
雨越来越大。衣裙被雨水通通打湿,膝盖上又传来刺痛。她有些后悔昨夜里没好好休息,害得如今头脑昏沉,眼前的事物也越来越模糊,得眨眼摇头才能看得清片刻。
“第二十二名......”
黎云书扶住额头,强行压制着脑中一阵又一阵的昏暗晕眩,右手拔出一小节剑,指腹从剑刃上快速掠过,借疼痛让自己清醒。
她不能倒在这里。
她必须撑到最后。是胜是败,都要给自己一个答复。
一路熬到了前十,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雨掀起了雾,所有的举子都在雾中沉沦,啜泣声和雨声交织作了一处,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来。
“第三名......”
依然不是她。
头脑因为情绪愈发刺痛。
身边举子大概察觉到她的不对,好意问着:“姑娘没事吧?”
黎云书摆摆手,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意识弥留之际,她听放榜人兴奋地扬起声,“第一名,今年的会元,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