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微抿住唇看向圣上,“父皇,不如告诉她吧。”
圣上简单“嗯”了一声,太子朝她解释:“此行你除了助四哥平定南疆之外,还有另一个任务,是借机提拔部分四哥的手下,充作朝廷官员。”
她顿悟了太子的意思。
——这句话明面上说,是“提拔手下”,对于四殿下而言,却是明晃晃的“削兵”。
大邺皇子每人都配有亲卫军,因鸿熹帝派驻三位皇子分别守卫边疆,这亲卫军并不算少,皇子手中也握有了部分兵权。
有兵权就有忌惮,有忌惮就会管制。四殿下本就不受宠,又因他长期南征北战,和将士们关系很好。
但四殿下一向宽厚,也无意争夺皇位。他到底是做了什么,竟然让圣上感到戒备?
黎云书思忖片刻,犹疑着问:“四殿下不是已经身染病疾了吗?南疆没有他的兵力约束,怕是会起变动,为何还......”
像是知道她会这么问,太子接过话茬,“日后朝廷会派兵助他的。四哥他与大理人走得过近,但你知道吗,蛮人自关州失利后,长驱南下,一连吞并大邺附属诸国,若是让大理再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大理国兵微将寡,一旦同蛮人交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太子露出了忧心的神色,“大邺不忍看大理百姓深陷战火之中,只有借助朝廷的力量,助他们抗衡。”
黎云书回味了一下太子的话,忍不住心道:“这朝廷的人怎么都是这般模样,惯会用好话来掩盖野心,虚伪。”
她怎会不知道太子想得是什么。
口口声声说“助他们抗衡”,实际的意思,不就是大邺想吞并大理,但被四殿下挡着,不太好办嘛。
朝廷若派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处理此事,难免会和四殿下起冲突,闹到明面上,谁也下不来台,还不如让黎云书这种人去做。她没什么地位,也构不成太大压力,四殿下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将兵权拱手奉上;若他不愿意,同一个无名小卒把事情闹大,难看的也是他自己。
“如何?”太子亲切地问着,“黎姑娘可是有想法了?”
黎云书揣测着他们每个人的心思,一时没应。
太子与圣上,必然是想要吞并大理的。
但他们不能明说,只能找一颗棋子来替他们办事,因她特殊的经历和身份,他们选中了她。
大理国与大邺一向交好,又并不曾侵犯过边境。大邺话说得漂亮,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私心导致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与北蛮有何区别?
她对这种行径很排斥,也感到很恶心。
可她不去,去的便是别人。她兴许还能暗中帮四殿下周旋,换作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于是黎云书笑道:“此乃仁义之举,云书当然愿意。只是......”
见太子眯起眼,目光中透着几分警告,她装作若无所知道:“只是南疆离邺京这般远,云书劳心伤神做这些事情,总不能是白做吧?”
一听她是要好处,而不是摆道理,太子顿时松下神,摆摆手责怪道:“这可是为社稷考虑,怎么说是白做呢?这样吧,你若能成功办成此事,孤会赏你银钱,同时向父皇提议,让你入朝为官。父皇,”太子转头看向圣上,温柔道:“能处理好此事的话,您多少也会放心吧?”
圣上闭着眼“嗯”了一声,“礼部如今大换血,尚空缺了不少位置。只要让朕看到你的本事,朝廷不会亏待你的。”
黎云书道了谢,圣上觉得乏了,带着太子先行离开。太子经由她身边时,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好好做,钱不会少。”
“多谢殿下。”
她恭送着二人走远,面上笑意和煦,心里却冰寒彻骨。
——她不想看着大理被灭,不想残害四殿下,但如今能够帮得了四殿下的只有她。
黎云书生怕圣上和太子看出自己的心思,才以金钱当做借口,让他们误以为她是为钱而来。可即便如此,黎云书还是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内侍唤道:“黎姑娘,该走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行礼时的姿势,脸色顿了片刻后,恢复为原本的模样,“我知道了。”
而另一边,圣上与太子并肩行在宫中,双目轻闭。
“她同老四的人交好,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被老四策反?”
“黎云书这人我了解。她自幼贫苦惯了,眼中只认得钱,为了钱连命都可以不要。”太子凭着自己对黎云书的印象,为圣上分析着,“她扮男装从军,是因乡里有人高额悬赏;她策反赵克,是为了从孤这里拿到报酬;她死谏梁尚书,也只是因为梁尚书断了她的为官之路,害她赚不到钱。有贪欲的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就会被利用。”
说到这里,太子笑了下,目光中带着鄙夷,“何况她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聪明。当年孤想请她来教赋儿,她却谢绝了孤的好意,甚至觉得人脉还不如钱实在。这种人就好似傀儡,只要牵住了一条线,她一定会乖乖被我们所用。”
圣上鼻腔里应了一声,“可朕还是觉得不放心。你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她一点,谨慎些。一旦有变......”
“绝不能留她性命。”
第66章 .南行那位是姜经历吧?他似乎对属下有……
圣上面见她后没多久,暂时赐了她一个从六品知事统帅小部兵马。未几日,黎云书便辞别前往南疆。
临行时看见一熟悉的身影,黎云书仔细辨了辨,发觉是会试前曾帮过自己白衣男子,稍作一愣,“是你?”
男子朝她拱手,“黎知事,久违。”
先前他出面相救时,黎云书便感觉这人不一般。那日去东宫时见了他一面,知晓他确实是太子的人;今日见他出现在这里,不禁疑惑道:“这位公子也要同行去南疆吗?”
“太子怕碰上变故,嘱咐我多多帮衬黎姑娘。”他拱手答得客气,“黎姑娘不必见外,唤我谢初便可。”
黎云书明白,谢初是太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启程之后,她没再同谢初搭过话。
谢初在太子身边当侍卫习惯了,对她谦恭有礼,也不曾主动开口。只有偶尔探听情报时,二人才会互相交流几句。
从邺京赶去南疆,他们已经尽量加快了军队的速度,仍然消耗了一个半月才抵达。
走时便已立夏,抵达又过了小暑,林中瘴气深重,毒虫滋生,将士们夜里往往被咬得睡不着觉,有时惊醒后,还发现面前正盘着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天气又湿,又热,一身甲胄穿在身上,活像是挂上了烙铁。他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适应了环境,就连谢初也几度失态,唯独黎云书不露异样,衣衫穿得一丝不苟,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兵卒们见她如此,也不好抱怨叫苦,咬牙在深山中跋涉。
夜里兵士们吃饭时,见黎云书回了营帐,都压低声议论起来。
“你们说,行军条件这么艰苦,圣上为何派一个女子去南疆啊?”
“不是说南疆有个军爷是她老相识吗?”一人鬼鬼祟祟地应道,“指不定便是招美人计,期待着她把那人睡......说服了呢?”
一群老油条相视而笑,黄腔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根枝条抽在了脑袋上。
众人恼然转头,见谢初穿着白衣,掂着那柳条道:“敢说主子坏话,胆子还挺大。”
他们这才惶然地认错悔过,都瞪着挑起话题那人,再不敢闲谈一句。
因为谢初的监管,黎云书一直没有同沈清容联系,也没将自己廷试后的变动告诉他。
但沈清容让扶松四下打听,消息还算灵通。他听闻一甲中没有她,又听闻有人扳倒了梁贤,便知是黎云书做得这一切。
他不清楚黎云书目下的情况,正给她写着信,援军前往南疆的消息就到了。
其实西南战线虽紧,兵力却尚且够用。
沈清容一听是朝廷派人来,拍下笔冷呵一声,“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要人的?”
在这之前,朝廷便已多次试探四殿下,摆明了是不信任他们。四殿下宽厚,这些事情没让外人知道,沈清容却清楚得很。
他知今日朝廷军来,十有八九是对四殿下不利。赶在援军到达的前一日,他跨上马,朝扶松道:“官爷们远道而来,咱们可得好好‘招待’一下。”
沈清容惯会出阴招。南疆草木繁盛,最适宜埋伏。他倒没有谋害官兵性命的想法,只想着朝廷兵素来瞧不起他们,若不杀一杀朝廷兵风头,弟兄们只怕要受窝囊气。
于是他和扶松带人折腾了一整夜,收完工主动离远了些,等着看好戏。
而数十里外的黎云书并不知道这些。
夜里卫兵们歇息后,她一个人坐在营帐外,借着火,遥望着前方出神。
明日便到南疆了。
她一直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倘或不能给圣上一个满意的结果,朝廷必然会派其他人来做,连她自己都可能性命不保。
可四殿下和大理都没有罪过,真让她削去四殿下的兵力,凭良心,她做不到。
何况沈清容也是四殿下的人。自己若这么做了,他大抵会很失望吧?
黎云书一想到他,不由得抱紧双膝,心里半分期许,半分纠结。
她沉湎于回忆与情绪之中,等到军帐中鼾声大作,四野虫鸣响起时,才悄悄敛衣入帐。
次日行军极早,天微亮,山中雾气也盛。兵士们走在路上呵欠连天,她领出几步之后,忽然抬手止住了众人。
谢初忙问:“怎么了?”
黎云书放下手,眯眼看着前方。
“不对劲。”
她示意身后之人停下步子,侧耳听着动静。
随着沈清容习武久了,视听比往常要灵敏许多。此时风有些大,林间沙沙声大作,她却从那草木的摩擦声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笃笃”声。
唯有树枝拍在箱体上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黎云书依着听力找准了那东西的位置,对谢初低道:“拿张弓来,让大家离远点。”
谢初递给她长弓后,支使众人向后退开。
黎云书翻身下马,挽弓搭箭,对着繁枝直直射去。
随着一声脆响,万千羽箭四散而出。
“当心!”
谢初大惊,想要上前帮她,奈何羽箭太过密集,压根涉身不进去。他就见黎云书抽出长剑一一挡过,剑光开合,炫目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动作;耳旁乒乒乓乓一阵作响,压根听不清声音的出处。
羽箭由于她的动作四处乱飞,兵士们压根不劳谢初多说,自觉掉头便跑。等黎云书接下这几招时,周围的场地几乎都没人了。
她的发髻被打散,衣衫破了些口子,得亏她反应够快,才没有伤及皮肉。
“何方宵小!”
四野一片空寂。
风渐渐平息下来。她见兵士们无碍,随手折了跟木枝向前探去。
木枝紧贴着地,没划出几步,便见一绳索猛地腾起——竟然是绊马索!
而随着这“咻”地响动,右侧又飞来一大批飞镖。黎云书堪堪避过,实在没料到此处竟有这么复杂的陷阱,心里一凉,“莫非是嘉王手下的陷阱?”
然而这想法刚落地,头上便坠下一个物件。她起先以为是藤蔓,闪身要躲,就见那东西玩命地扭动片刻,垂着身子不动弹了。
那是条蛇。
是一条并没有毒、被吊绑起来、嘴还被捆住的蛇。
这蛇出现在她面前没多久,不远处便传来轰隆的脚步声。她提剑刚刚戒备,听得一声音大喊:“活捉反贼!不要留一个......”
后半句话被那人吞回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