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恩人、还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换个死得明白
徐嬷嬷这训话,江画上辈子也听过的。
那时候她是不以为意还觉得她过于严厉,但现在想想,只觉得是她自己过于天真。
这宫中的规矩二字,在事实上不仅仅是规矩,而是尊卑和上下。
她江画的确是没底气又是山野出身,但现在她是淑妃,就可以用规矩把自己的身份抬起来,立起尊卑,只要她站直了,在这位分上,没有人能让她屈膝弯腰。
反观上辈子她自己行事,她觉得自己没底气又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来手上松懈,认为徐嬷嬷所说规矩过于严厉,故而后来她这宣明宫上下也如筛子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按照规矩来,底下的人当然有样学样,当然也会把她不放在心上。
许多事情,就是要重头再看,才能知道好歹。
一时间想得出神,江画看着庭院中的花草,一直到碧桃捧着茶水上前来,才回过神来。
碧桃脸上有几分委屈模样,手里捧着茶水,轻轻道:“娘娘用些茶水,外面太阳大风大,稍后若是想赏花,还是在廊下坐坐,再披件衣服为好。”
这话一听便不是碧桃自己的意思,江画琢磨着这应当是徐嬷嬷方才嘱咐过才有这么一说。
果然,碧桃说完了这话,目光闪烁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宫室之中。
江画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毫不意外便见到徐嬷嬷正皱着眉头盯着碧桃。
从碧桃手里把茶水接过来,江画便朝着回廊走,口中只笑了笑:“现在风是暖的,也没什么关系。”
碧桃忙上前来扶着江画,忍不住嘟哝道:“嬷嬷也太严厉了些,都不敢和娘娘说话了。”
江画看了看碧桃,又往徐嬷嬷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忍心对这个跟着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宫女太过严厉苛责,只道:“只要大事上不出错,小节上也不必太纠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神色放松了一些,扶着江画到廊下坐了,然后又让人送了点心过来。
吃着点心吹着风喝着茶,就对着庭院里面这些花花草草,一上午也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就从乾宁宫来了人先过来帮忙准备了皇帝李章过来需要用到的各种仪仗等物,然后是膳房送了齐全的午膳,再然后就是李章身边的大内侍赵亮亲自过来了一趟,好声好气地与江画说了皇帝什么时候过来,还有几刻钟,还建议了江画最好穿上什么衣服,到时候在正殿外等候就可以,不用在宫门口去等云云。
这么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按照吩咐全部做完,等到江画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站在宣明宫正殿外面的时候,外头就已经传来了声音,是皇帝李章的御驾过来了。
江画低着头就听着这里外的宫女内侍们忙碌,没一会儿就听见李章的脚步声靠近,眼前出现了天子的龙靴。
弯腰行礼,然后被李章扶了一把拉起来站直,她听见李章道:“不必多礼,先用午膳。”
说着话,李章也没松开她,便这么抓着她的胳膊就往正殿走去了。
这姿势着实是别扭,江画虽然没有比李章矮多少,这步子也跟得上,但这么被拽着走还是有些脚下踉跄。
好容易进了正殿,李章一屁股坐到了正位上,江画松了口气,把自己抓皱了的袖子掸了掸,正琢磨着要不要在旁边直接坐下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李章开口让她坐了。
既然坐下,便是不用伺候李章布菜之类的事情了,江画看了一眼已经上前来伺候的内侍赵亮,自己身边也有碧桃上前来,便也明白这午膳就是正经用膳,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话来说,需要严格按照食不言寝不语的要求进行了。
这让江画反而感觉自在,她都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话好和李章说,虽然上辈子她都给李章生了个皇子,但那又怎样呢?知心交谈从未有过,熟悉程度还不如她和贵妃,现在她还自带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立场,她还怕自己说了点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听在别人耳中忽然成了罪证,自己就被定了罪。
在宫中用膳若是按照规矩来,是相当乏味的。
夹菜是靠旁边的伺候用膳的宫人来,全靠眼神交流,现在的碧桃和她之间没什么默契,于是主仆之间全靠碧桃的猜测来布菜——这也就算了,每道菜她是不能因为喜欢就大吃特吃的,最多三筷子,为的是不让人看出喜好。
当然了,不用陪着皇帝用膳的时候,规矩可以松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也不用太恪守一道菜吃三口的规矩,这让江画更想念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了。
一顿饭就这么乏味地吃完,江画见上首李章放了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等着李章吩咐接下来午休时候到底要怎么安排。
“陪朕在园子里面走走,消消食。”李章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这么开口的。
江画听着这话便起了身,一边让人拿了薄斗篷出来,一边上前去就要扶着李章往外走。
“就朕与爱妃二人,其他人不用跟着了。”李章吩咐道。
这是有话要说么?
江画心中不解,但还是依从了李章的吩咐,跟着他一起往庭院中去了。
正午时分,阳光正是灿烂,不过因为是春天,这太阳虽然刺目但并不炙热,晒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江画沉默地跟着李章在宣明宫的小花园里面走着,吃饱之后被这太阳晒了一晒,还晒出些瞌睡来了。
压抑着打呵欠的冲动,江画忽然听到身前的皇帝李章忽然开口问道:“据说你有个弟弟,现在如何了?”
江画愣了愣,心中忽然泛起些苦涩,顿了顿方道:“妾身弟弟已经没了。”
她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是想给弟弟治病的,然而大概是弟弟命不好了,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在她进安国公府的当年就没了。
若不是这样,她不会这么痛快就听从了安国公府的安排进宫来,正是因为已经孑然一身,所以才无牵无挂,想着当宫女也就是一辈子在宫里,当奴仆就是一辈子在外面,对她来说是没什么区别。
听着这话,李章脚步停下来,他打量了一会江画,似乎斟酌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江画跟了上去,半晌也想不出来刚才皇帝李章为什么那样欲言又止,她也没法去问,只好不吭声跟在后头。
不过这一说起了她已经没了的弟弟,倒是让江画想起来自己颇有些坎坷的年少时候——和年少时候的坎坷相比,后来在宫中的苦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情了——这也是她能熬着那么多年就把日子过下来的原因。
她自己五岁前的记忆已经没了,那时候太小也不记事,能想起来的是八岁的时候,那会她已经是跟着父母从家乡一路往京城方向逃难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娘亲大着肚子怀着弟弟,父亲每天都在着急口粮,家乡是回不去的,一场洪水把什么都冲得精光,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背井离乡往太平地方跑,给自己找个生路。
后来那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对那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有一天弟弟出生了,但娘亲没了,后来就是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俩继续逃难,再后来是到了京城外头又被赶走,他们不愿意回家乡,于是在一个她已经记不清楚的地方和许多人一起搭着帐篷住着。
后来的后来,她父亲也有天没了,就剩她带着弟弟又往京城的方向走,遇着了好心人接济,勉强度日,她也学着打零工四处帮人做事,然后就这么胡乱长到了十五岁,弟弟一场大病,怎么都不见好,后来攒了钱找了大夫又开了方子,上头用的药材是她见都没见过,一颗都买不起的——于是为了弟弟她就自卖自身,拿着银子抓了药,但最后也还是没能让弟弟活下来。
弟弟没了,便也没什么牵挂,她孑然一身,便在安国公府里做着奴婢的活,然后有一天忽然被安国公撞见,接着她就从粗实丫鬟提拔到了国公夫人身边,再然后就被送进宫来了。
进宫之前的事情,从来是她不愿意去多想的。
想起来,不过是徒增伤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这世上举目无亲,想一想便觉得可怜。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皇帝李章脚步又停了下来,口中道:“原本想着给你弟弟一个恩典,倒是没想到。”
江画愣了愣,心中有些诧异,忍不住道:“妾身丝毫功劳也没有立过,圣上的恩典,妾身不敢受。”
李章笑了一声,淡淡道:“想着也是,朕不过随便想想。”顿了顿,他目光挪到了江画脸上,“倘若朕给你恩典,你想要什么呢?”
这话简直来得奇怪又突然,江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李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有这么一问——上辈子时候他就没问过,可别说什么恩典了,就连她弟弟也是没问过的,现在为什么有这样一问?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既然这问题都已经问到了脸上,便是要她现在就回答的。
江画飞快想了想,心想着倘若我说要出宫去,陛下您答应么?
回答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可她也想不出什么得体的答案,一时间有些焦虑了。
而李章看着她,接着又道:“或者你有什么想报答的恩人,朕可以给爱妃你一个恩典,让爱妃全一个报答的心愿。”
话说到此处,江画再蠢都已经明白李章的意思了。
李章认为她进宫是有所图的,到皇后身边也是有所图的,所以他顺着她的图谋给了个淑妃,现在问她你图谋的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想利用皇后王氏?现在给你机会说出来你的图谋,还可以看在你这个脸的份上既往不咎,只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就行了。
这么明显的话,这么明显的指向,江画只恨自己不知道自己背后是谁,否则她立刻就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换自己一个忠心耿耿。
所以现在能怎么说?要怎么说?
她茫然了一瞬,最后决定实话实说——玩心眼她是玩不过这些人的,这些人包括了眼前的皇帝李章,包括了长宁宫中的皇后王氏,甚至包括了这宫里其他的所有人,她不懂的事情,就算重活了一遭也没懂,实在是……还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换个死得明白。
“陛下容禀。”她抬眼看向了李章,认真地开了口,“妾身进宫之前是奴婢,主子的事情奴婢不知道也不可能知晓;妾身进宫之后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娘娘命妾身学习规矩,旁的事情也没交代过,一直到那日遇见陛下为止,妾身所知也只有宫规,其余事情全不明白。妾身得封淑妃……此事妾身意外大于喜悦,心中一直惶恐,陛下方才所问,更让妾身……不知如何应答。”
李章听着这话,面上神色有些莫测。
“倘若陛下觉得妾身有什么要报答的恩人,那妾身只好说,妾身并没有什么想要报答的什么恩人。”见李章不接话,她索性就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妾身幼时跟随父母逃难到的京城,后来得了好心人吃着百家饭长大,若说恩人,那当年施舍过妾身与弟弟的,全是恩人。可那些恩人,妾身想不出来要怎么去报答。”
皇帝李章听着这话,似乎有些动容了,他再一次看向了江画,这次语气和缓了许多:“爱妃从前竟然是吃过苦的,朕倒是没想过。”
江画沉默了一会,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要继续诉苦显然不太行,话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能说什么呢?
“罢了,便先去休息一会吧!朕瞧着爱妃在园子里面转了这么久,已经有些困倦了。”皇帝李章说道。
江画再一次沉默了一会,这很显然是李章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可她还不知道啊……他不打算给她一个清楚明白吗??
第7章 清白、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
江画伺候着皇帝李章进到了殿中休息,她只见李章似乎也没什么想和她行房事的意思,解了衣服盖着被子就闭着眼睛睡了。
这倒是让她错愕了一会,最后也没好从这殿中退出去,只在旁边守着。
她看着床上的李章,倒是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生下来的李俭。
李俭当初小小的,在这宣明宫中,她也是每日这样守着他,然后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小小的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了高大英俊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母亲看儿子,自然是万般都好。
她看李俭,便也全是好。
哪怕现在想起来,也是想起他的优点更多。
虽然最后失望了,但那也并非是李俭一个人的过错,若说因果,那也并非他一人过错。
可若真的要论个因果……
江画一时有些怔忡,心底又泛起了那熟悉的苦涩。
她想得一时出神,目光在皇帝李章身上落了太久,终于惹来了床上李章睁开眼睛看向了她。
“爱妃在看什么?”李章眉头皱了皱,意外地却发现眼前的江画似乎被吓了一跳,目光很快就挪开了。
江画也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她收回目光,很快就给出了回答:“妾身在看陛下休息。”
李章好笑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只道:“那便看吧!”
这态度倒是让江画觉得意外,她只感觉,现在眼前的这个皇帝李章,似乎上辈子的那个不一样。
上辈子的皇帝李章对她……并不能算十分有耐心。
当然了,那时候她也总想着,自己是不识字也不懂那些诗词,空有一张脸所以无趣,李章没有耐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现在想想,那缺乏的耐心,未必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只有一张脸的缘故。
或者仍然只是因为她现在还没猜透的那个隐藏起来的立场。
又或者说,她现在得了这么个好态度,是她已经自己证明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这让她深深觉得自己仿佛一枚棋子,正在被执棋者在棋盘中任意放到他们认为应当的地方,自己又无能为力。
只有知晓一切的人才有可能摆脱棋子的身份,她很能明白这一点,但她又很无能为力。
不知道的事情便是不知道,她又能从哪里得到哪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难道就直接找人询问么?
以她两辈子加起来对这宫中人的了解,就算她直接问了,也没有人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后宫中,或者范围更大一些能放大到整个宫中,许多事情都存在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