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角解了细绳,打开纸包。
“哦,是云片糕,为难他带来竟没碎了。正好,我这腹里早就空空如也了,画角姐姐,烦你沏一壶热茶来。”
玲珑看她:“我是短了你这么些吃的了么?刚才我那半碟子杏仁糕可是入了哪个肚子的?”
茹婉嘻嘻笑:“自家的吃食进了自家腹是正理,这云片糕却是别人家花了钱的,若不多吃两块,岂不吃了亏?一日日的,吃食尽往前院送,也只这一个还知些礼,知道还礼回来。”
玲珑捶她一下:“嘴上总不带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混往出去倒,这话传出去,兄长们索性不必做人了。没的吃你家几顿饭,就连个礼义都没了,日后再说这种刻薄话,就罚你修几日闭口禅。”
茹婉咕哝了两句,终是没反驳,赌气似的拈了一片糕塞嘴里,却被噎的直瞪眼,玲珑又好气又好笑的,倒了一杯温茶水给她。
茹婉喝了几口,把糕顺下去,这才正色道:“看家里的态度,似是真要让这林三郎做咱们家的娇客(意指女婿)了,姐姐看着这人如何?”
林三郎如何?
玲珑想到自己与他见面时,他笑的又坏又不矜持,呲着一口大白牙,浑不在乎所谓仪态,野的很,像个精力旺盛的儿马驹子。但他也会装模作样,在顾父与顾家兄弟面前,又是个很正经守礼的人。
他是个多么鲜活着的人。
如果能和这样鲜活的人共度一生,她想她也是愿意的。
她这里表现的有兴趣,顾家才没阻止他隔三差五的来家,允许他将礼物递进后院来。
但在茹婉面前,她还是保留了谨慎:“让父亲多考较一阵子,横竖现在已经到年关了,翻过年再说这事也不迟。”
这确是稳妥,茹婉便不问了。
腊月二十日,顾父提出带家里一众人去游山寺,要做些年功,带上米粮铜钱布施给寺里,让寺人斟酌着发给贫户家,让那些贫户们过个安稳年节。
自入腊月,许多人家都往各处寺里送了布施,顾父这样做,众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没多想。
苏北的冬天,湿冷,但太阳出来时,又是暖和的,这种天气出门很不必担心冻着,倒还能见些一冬没凋零的耐寒的草树。可惜一路都是坐着车子去的,怕寒气进了车厢,窗帘子还是封着的,只能勾出一点点缝隙往外看。
快过年了,城里是极热闹的,杂耍的卖艺的隔几步就能看见一摊儿,做买卖的铺子门前,人在高声吆喝,吆喝声悠长婉转还抑扬顿挫,像在唱歌一样,各种灯笼早早就挂起来了,街边卖小食的摊子也多了,酸酸甜甜的甜酒酿味道铺满了整条长街……城外的人就没那么热闹了,但看着却比城里更像众生百态,匆忙的,胆怯的,茫然的,焦急的,向往的,欢喜的,满足的,婉惜的,愁苦的,惆怅的……谁又能演出这些真实而富含各种滋味的人生呢?
寺庙在三十多里外,是从魏晋五代那时建起来的古寺,苏州这个地方,以前的寺庙很多,后来许多都推倒了,寺人也还了家,只留有几座比较有名望的佛寺。城外这座寺庙是不能和灵隐寺相比的,不过里面寺人也有一百多名,许多外地来求学的学子,因路费盘缠羞涩时,会来这里抄经,以换取免费的食宿。
有些偏富庶的商户士绅家,就喜欢来这里淘宝,遇着才学不凡的,他们很乐意淘个百八十两银子资助这些学子考学,以图结个善缘。
当然,这些寺庙的功用远不止于这些,它还兼了月老的职。许多人家正式相看时,总是要个很合乎情理的理由来寺里礼佛。
唉!
顾家也没例外了。
这不,阖家带玲珑出来相亲了。
林家人来的更早些,也是阖家都到了,林大人很客气的出来迎顾家一众人。
小辈们下车来见礼,林大人特地多看了玲珑几眼,若是别的小娘子,怕是早羞的不成样子,但玲珑挺大方,没羞也没躲,像见了寻常长辈一样。
入了山门,林太太又携儿女们迎上来,玲珑低头间看到了林太太长了一双天足,这真是意外之喜,她是见怕了那些三寸金莲,好容易见着一双正常大脚了。
相互见礼之后,玲珑才看向林太太,人有些严肃,看着有些刻薄,许多妇人瘦了之后,面相就看上去有些刻薄,林太太也是这样的。她很瘦。因此才显的面相刻薄。
她也是着意看了玲珑几眼,见玲珑似也是天足,倒意外了一下,然后,就没什么表情了。与顾母说话态度也是淡淡的,笑模样不多,共同话题也不多,随口说几句,顾母竟是多半接不上来的。如此,林太太的神情便愈发严肃,看的顾母很不自在。
然后心里就打了退堂鼓,遇着这么个婆婆,做儿媳的担多少心?一言不合就肃着一张脸,好似别人做了天大错事一样。
林太太心里也打嘀咕,这顾家主母处事说话都稀里糊涂的,内事上也含糊,外事全不知道,这样的母亲教出的女儿,能适合武将家的日子么?别遇着事只顾哭哭啼啼的没头绪,能顶个什么事呢。
顾母到底是个柔顺和善的妇人,见着没话说了,不得不自己找话调节气氛,只她一日就待在内宅,实在没什么新鲜事,只能说家里的事。
撇过不能对人言的事,其实还是有许多能说的话,顾母就挑挑拣拣的说些家常话,比如家里有几个菜园子,都种了些什么菜,这些菜又做成了什么菜品……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里面掺杂了玲珑的事,顾母就讲的格外细致认真。一边讲一边想着,别管成不成的,总之我儿是个好孩子,不怕让人知道。
林太太先时听的漫不经心,慢慢的,就开始认真听了。她是见识比寻常官家妇人多的妇人,自然听出了顾母的炫耀之意,不过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玲珑在诸多事中表现出来的行为。
倒是她误了,一个处事不甚精明的母亲,许是能教养出同样处事不甚精明的女儿,也能教养出极有主意的女儿。
武官家女眷,不怕她有主意,就怕她没主意。
心下又添了三分满意,终于肯给顾母一个笑面了。
玲珑这里,和茹婉并林家两个姑娘正在院里闲转,寺庙虽则讲着众生平等,然还是很注意男女大妨的,女客这边的院子和借居寺里住的学子们相隔的很远,且门道不相通,院墙也高,如此就方便了女客在寺院里赏景起居,不受外人打扰。
林家两个女孩儿也是天足,规矩上也松散,性子很是活泼,见着玲珑茹婉头上簪的绒花发簪,就想要问两人能否取下来给她们看看。茹婉略愣了一下,她是头一次见着这样不见外的姑娘,又见两人着实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就先取下自己的花簪递给林五娘子。玲珑也无可无不可的取下自己的给林四娘子看,熟料四娘子用手掂了掂说:“怎么是用铜丝缠的?”
这让人怎么答?
玲珑只能说:“我们姐妹手上没什么力道,铜丝比银丝软些,做着省劲儿。”
四娘子讶然:“竟是你们自己做的?我还想着,外面的店里许是欺了你们见识少,用铜丝换了金丝,缠的这样密,横竖这样是看不出来的。料不到,你们竟这样手巧,只可惜了,用铜丝倒糟蹋了这样好的手艺。”
玲珑茹婉两人相视了一下,一起扯出一抹客气的笑:“都是自己做着玩的,哪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倒是让四娘子见笑了。”
好么,原本可以顺水推舟将花簪送于林家二人的,现下这情况,送也没法儿送,插回来也不好,别人好一顿的评头论足,还怎么好再插回去?
林四娘子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把花簪还给玲珑:“不好意思的很,我没取笑你们的意思,就是看这花儿实在稀罕人,想着这样好的绒花,配了黄铜丝簪子,可惜了。”
玲珑将花簪递给画角拿着,不甚在意的说:“没关系,都是寻常饰品,铜丝或是金丝又或是木头簪,与我们来讲,插起来都一样。”
林四娘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不说发簪的事了。
茹婉挽着玲珑,背着众人指指林四娘子给玲珑做了一个口型——“棒槌”。
玲珑怕人看见,忙推了她一下。
走了一圈,茹婉先是受不住了,林家两个娘子是真活泼,提着裙角扑愣愣跑这里玩儿一会儿,又扑愣愣跑那边玩一会儿,院里种了几株老树,若不是自家拉的急,这两人就爬树上去了。
茹婉喘气轻叹:“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孩子,身体确是比旁的人都好。”家里养只猴儿都没她们能闹腾的。
遂又同情的看向玲珑,真得了这么两个活宝贝似的小姑子,以后的日子且有的热闹呢。
玲珑给她一个眼神:她自闹她的,与我什么相干?
第26章 事变 噩耗
吃过午饭, 林三郎不知从哪里偷溜了进来,想法子支开两个妹妹,在茹婉的戏谑的笑意中, 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隔了窗户扔玲珑怀里。
“山下卖的松子糖和枫角糖,给你尝尝。林子里烤着鹧鸪,一会儿再给你送来一只。”
玲珑:……是真不守规矩没错了。
于是叫住他:“这会儿刚吃了饭, 再吃不下别的了,鹧鸪就先别送来了,给我阿兄, 捎回去晚上吃。”
林三郎笑道:“就算你们女孩儿家胃口小, 一只鹧鸪有多少呢?你不过是避着寺里的规矩罢了, 我省得了, 多烤几只给维樘兄弟带回去。唉,妹子,我的钱袋旧了, 回去给我缝个新的呗。”
玲珑也笑:“想的可美, 快去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林三郎悻悻咕哝:“小娘子就是胆小, 怕这怕那的。”
到底不敢多留, 急蹬几步上了树,顺着树杈攀过墙就去了。
茹婉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难怪他家里小娘子这样, 原来是家学渊源呐, 这上树爬墙的动作,常人可做不来这般熟练的。”
练武之人么,会爬个墙上个树有什么可奇怪的?
打开油纸包,捡了一颗松子糖放嘴里, 果然,老婆饼里没老婆,松子糖里也没松子,只是长的松子大小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茹婉捡了两颗糖扔嘴里,一左一右的浸吮着吃,含糊道:“这糖吃着可真贵重。”
这算什么,还有更贵重的呢。
归家途中,林三郎果然给了维樘三只烤熟变冷的鹧鸪,说:“拿回家去热热,给二妹妹当个零嘴儿。”
当晚,这鹧鸪真出现在了顾家的餐桌上,一人吃了一筷子。
然后,顾父就说了同意与林家结亲。不过现在已经是年尾,各家都忙,就不在这时候下订礼了,等过了正月十五,林家会找个吉日上门提亲,两家再择日子正式下订。
这一刻,大家心里都涌出一股复杂滋味来,想着,这些年为着玲珑的亲事经了多少事,如今可算是稳妥了。
晚间,顾父多饮了几杯,一时感怀上来,双目微红,对玲珑说:“我儿,为父这几年一直心怀羞愧愤郁,羞愧于为父明知我儿受了委屈,仍受了对方授予的官职,愤于这世俗多诡谲,为父也算是天子门生圣人子弟,于读书治务兼不落于人后,然因稀于钻营,竟如此不得志,却又讽于此事而调了职任……为父饱研经书在腹,犹不如许多人的黄白之物开道。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玲珑劝道:“即是世道如此,父亲只秉承圣人之道行事便罢了。儿是没听过圣人训的,只是兄长们苦读不缀时,儿略听了一些,父亲所愤郁之事,从古时就有了,圣人那时,尚要游历诸国以求心中报负,后来不乏屈子等人,便在当朝,于公何等大才,终也……父亲较于前人,可谓幸运多矣,又何必做此长叹?”
顾父听了不觉安慰,反倒慨然叹道:“我儿性情疏阔,为父倒不如你了。只是,若许多人都这样疏阔观望,这世上许多事又该何人来做呢?为父尚不到疏阔澹泊的年岁,亦不能为了世道不朗而以此为逃避责任的借口。”
玲珑木然死鱼眼:……瞧这矫情的,不安慰不行,安慰了也不行。
顾父见玲珑如此表情,一扫愤郁之气,笑说:“我儿莫恼,为父只是一时感怀,日后,还须尽职尽责,不负为父多年夙愿。夜了,我与你母亲要歇了,你也早些歇去吧。”
玲珑:……这是垃圾倒了,垃圾桶就扔了?
不愧是你,顾大人。
……
快过年了,这些天总是很忙,各家厨房传出来的酒酿味薰的整个城里都香甜了,顾家今年整酿了一缸米酒,米酒不醉人,每日晚上都要煮一锅给各屋送去两碗,放了红枣桂花酱的米酒,顾家几个女眷都喜欢喝。
苏北的山水养人,再加上入冬后家里的汤水不断,今年家里少有人生病,且都养的白皙水嫩,便是容色上稍欠了些,凭着这把子肌肤,也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
玲珑姐妹们决对不丑,也说不上十分美,就是寻常相貌,不过家里养的好,多少有几分娇华气度,书香浸润之下,多多少少有几分清华之气,虽然,这些都是唬人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
只能说容貌不够,不得不用气质来凑了。
以前年纪小,看着不显,横竖就一团孩子气,谁能瞧出脸是不是个美人脸呢?如今长开了些,再一看,果然,不是个美人。
真是一点儿不意外呢。
好吧,不是美人,但可以养一养,一冬养下来,乍一看,还挺美的,仔细端详,也挺耐看,这就够了。
于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美人是祸不是福,长的这么安全的一副相貌,玲珑很满足。
这几天,除了甜酒酿味儿,还有些煮肉味,炸丸子炸鱼炸豆腐油糕味儿,苏北本地的饮食偏清淡鲜甜,做法也仔细,食物划分的很细致,尤有种小家碧玉之态。
顾家虽已是官家,在吃食上依然紧着不浪费的原则,食物够吃就好,绝不奢靡,更不会为了一样儿食材用好几种的荤肉鱼虾做配,话说回来,凭顾父的俸禄,也奢靡不起来,况他还处于俸禄的罚没期。
顶多买一只羊,砍成数份,做成各种菜品,再来些鸡鸭鱼虾,整个过年所需的肉菜就齐全了。
今年过的拮据些,挨一挨就过去了,毕竟明年春天又要打点两个孩子的行程,还得为儿女们攒聘礼嫁妆,家用还得紧着些计算。
二十八那日,林家送来了半扇肥猪。
顾父瞅着那扇猪肉默然,其实,半扇肥猪家里还是能买起的,不过是觉得不必要才没买来……真不需要别人家送的。
无奈,只能收下,还取了一坛好酒当回礼,给顾父心疼的,直觉是亏了。
待他吃上一口纯正的东坡肉后,再不说亏不亏的事了,还道明年务必多买几块猪腹肉回来,不妨多做几次东坡肉,用此菜待客,也是尤为体面。
蒜香肋条也好,梅菜扒肉条也好,红烧肘花还好,卤出来的猪皮更是筋道韧性,炸出来当下酒菜也绝好,总之,那二两银一坛的好酒,没白送人。
因着这半扇猪,顾家过了个很丰润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