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恭贺江浙府……王仲华王老爷——得一甲状元位——哪位是王老爷?”
楼上一众人皆指着尤自恍惚的王老爷。
同座人俯手而叹:“果是大喜。”
正高兴着,又听外面道:“……恭贺江浙府……徐知安老爷,得殿士第九名……”
“……恭贺江浙府……魏守重老爷,得殿士第十七名……”
“……齐仕达……三十八名”
“……宁正则……四十五名”
“……余知礼……九十六名”
“……苏瞻之……一百二十名”
楼里一阵喧哗,众人相互道贺,皆是喜笑颜开踌躇满志之态。楼主笑呵呵上来,端着墨盘,向王仲华走来:“诚请状元郎为小店留一副墨宝。”
王仲华谦和应允,提笔在柱子上留了一首诗。遂又将笔递于苏应衡:“你诗词一绝,也留一首。”
苏应衡学文制艺不如人,诗词上却袭了先祖的才气,作诗填词,俱是一气呵成,众人念了不由拍手叫好。
这一个个皆是榜上有名,唯维枃觉的失落不已,但大家相交一场,纵是失落,他也会笑着真诚祝贺新友们。
徐行舟与魏晚俞各自拍了他的肩膀安慰:“我们见过你的文章,务实的很,今年的考官就喜欢务实的文章,定能录上名次。苏兄写文行云流水奇伟魂丽,他尚且能录中,你必也是能录中的。”
话音刚落,就见凌三郎的随侍笑着跑进来:“大喜,咱家舅老爷中了,二甲榜第一百七十六名,老爷已给大家伙发了赏钱。”
维枃:……
心情激荡难言,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第30章 谁也不抢 为官者为民
四月底, 天又大热了,下过几场雨,雨停后又似蒸笼般闷热。早春种下的竹鞭, 长出了七丶八根新笋, 梅雨天一过,笋子立时就长到八丶九米高,竹筒也长的如手臂粗细, 玲珑看着几支新竹,心里想着竹筒粽的味道。
但这几支竹子是茹婉的爱物,尤为爱惜, 一定不许她砍了的。
真是好生遗憾。
庭前芍药打起了花蕾, 高高一丛。这是维樘去学友家挖回来的, 这个地方的人都温雅, 花养的尤真好,也善于打理。牡丹芍药这些花要特别费心思养护,春时分桩, 秋时移种, 比种粮食还要精心。维樘和友人家讨了今年刚分桩芍药牡丹根,人家怕他养死, 还专门写了一个养花小册给他, 让他按册子说的按时按序的浇水施肥。分桩移栽是人家的技艺,是不会教与他的, 而且平常人家种花, 也不必分桩,大多是种下就任其自生自长的,这样才能长成一颗花树。
苏北地气暖,不用捂秋养护, 芍药牡丹也能在分桩的当年春天扎下根来,而且,在当年已然生出了花蕾。
顾母与杨氏喜欢牡丹,说它花朵虽大,但隐在绿丛中,是为含蓄端庄之美,各自院里栽了两棵,不见花蕾,反倒是叶片长的极肥硕。
玲珑想着:我就是个俗人,喜欢种花的意义就是要让它开的热热烈烈的,如此,它也自由奔放,我看着也高兴。什么牡丹端庄含蓄,芍药妖艳无格,花能懂哪个,花又要讲什么女德,它只管按自己的心意随开随败就是了。
缸里芰荷一枝新出了水面,缸面上还有几叶半卷半舒的新叶,荷苞还不见影子。
今年夏天,生活突然多了几分新鲜意趣,因为那几支日日见长的新竹,墙边爬的很快的蔷薇,檐下渐渐新绿的荷花缸,院里的树长出了浓密的叶片,梅树疏落的开过几朵花,园圃里各种名样并不名贵却日新月异的花花草草,墙角的破缸装了密秘,枯枝里缠上了翠藤……每一天,都有种新鲜的期待。
尽管,这些还未长成气候。
顾父看那株孱弱的只开了几朵花的梅树如是说:“种下了,总有一日会长成气候的。”
文人墨客总是爱梅多些,偏他们又不爱山上的野梅,只爱那些被精心修理过的很有姿态的梅,但这些梅树对如今顾父来说,也是只能远观而不能拥有……吓死人的贵,买不起。
父子俩去野游时,见了一株野生的红梅,很瘦弱,正逢囊中羞涩,就借了一把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树苗运回家来,亲手植在院中。今年新长出了几根小枝,然后顾父只留了一根,余下的全部剪了去,看样子,是要亲手打理出一株合心合意的梅了。
于是玲珑就好奇问道:“父亲既有弄梅之心,如何不曾教过我母亲读书识字呢?”
顾父如今也习惯了玲珑的口出非常言,再皆,他此生也觉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同妻子无法真正的心灵相契,如今经见过的世面多了,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多有封锢,只是到底流年不能挽回,如今想来也无用了。
“那时为父受过的蒙训便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祖母亦不识字,周遭乡邻家里,女子无一识字……那时苦读,也分不出精力来教你母亲,你母亲要操持家务,也分不出心思来读书认字,后来为父没了那个心境,你母亲也不愿违了规矩,这一蹉跎,半生已过。再改变已是不能了。”
纵是顾父有心教她,顾母也无意学了。
玲珑又问:“如此,父亲可会觉得遗憾?”
顾父说:“倒是不曾,你母亲从入我家时便日日辛劳,她便尽心奉养你祖父母,尽心抚养你们兄妹几人,还要周到的照顾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身上的品德,与是否读过书无关。”
玲珑夸赞他:“父亲诚是个君子,此话该让母亲听听。”
顾父慢悠悠的答:“我时常与你母亲说,只是你不曾听过罢了。”
玲珑:……啊这,这猝不及防的狗粮!
然后一想,也是,顾父看起来端肃的很,但在妻子儿女的小事上,还是很温情的。
日子过的如流水,转眼就要端午了,前一日泡了许多糯米,还备了些干果蜜饯,腌了些五花肉块,切了些火腿肉,取一盘腌过的鸭蛋黄……端午那日天还没亮,厨房的几个婶子就去外面采买了些艾草昌蒲草回来,挽了五彩绳挂在各处的门上,还买了些雄黄粉洒在几个院子里。
玲珑瞧上了维樘书房前的竹子,也是今年新种的,才长出来三根,竹筒清翠,色择玉润,看就就能闻到竹筒粽的清香。
维樘今日放假,上午时要相约同窗们一起去河边祭屈子,顺道看看赛龙舟,徽南时也会演傩戏,苏北没有,不过苏北今日的热闹只比徽南更甚。卖糖水小食冷淘艾粑昌蒲饮与冰果子露的尤其多,维樘心如长草,与家里说了一声就拿钱袋出门了。
玲珑趁他不在,给李家小子拿了一把锯子,让他把维樘的竹子锯一根来。
李家小子拿着锯子欲哭无泪。
小郎要生气的。
李大叔踢了一下儿子,瞅这出息,姑娘只是要新鲜竹子,又不是非得要小郎这几根,不敢锯就不能想法子么?
李家小子懵懵的抬头看他爹。
李大叔拿到锯子示意儿子跟上,然后就了门……半个时辰后,父子俩一人扛了一根新竹进来,贴着过道往后厨送去。
玲珑一看这两根竹子就知道不是维樘的那几根,那几根被人摸的油光水滑,这两根的小刺毛还在呢。
锯吧,锯成一节一节的,新竹水份足,清逸气也足,填上糯米红枣蜜饯火腿丁青豆香蕈丁咸蛋黄,封了口就和肉粽一起放锅里煮,同时上面还蒸着一笼糯米,准备做手打青糕。
粽子青糕都不好克化,还要煮陈楂乌梅化食汤。
最后切一碟子胭脂鹅脯,糟鸭板,并几个时鲜菜,端午的宴食就备全了。
顾父也去祭河了,不过去的早,回来的也早,晚上还与人有约,今日的饭要早些吃,吃的太晚,装一肚子糯米,对身体不好。
说是这般说,顾父一个人吃了一竹筒的八宝饭,饭后饮了两碗化食汤,仍然胀的慌,大日头下,一个人在院里赏花赏景转悠着消食。
晚上回来时,醉的不十分厉害,只说肚子里有食,可消酒意,又说宴上也有几道好菜,只可惜他腹内饱胀,竟只能尝尝味道,多一筷子都不敢吃,倒便宜那几个,他的银子还没少出。逗的顾母不住的笑,让人打了温艾叶水,亲自给他擦了身子,泡过脚,这才歇下。
去岁闹了一场,今年格外太平,顾父的职务熟手之后就不觉得忙了,在家里闲的时间也比去年长。不闲也不行,京里党明与宦官争做一团,虽波及不到苏北,但江南之地,向来是朝堂争纷之地。兼之今年南科取试比北科取试名额多了将近三倍,朝上又因南北科试不公平而争论不休,这事直接涉及到布政司府的每个官员……遇着此等大事,他一个没背景的小官员,还是避开些好。
不能与同僚好友们相交过甚,否则会被打入参于明党之列,思来想去,除了政事,什么也不能干,索性躲在家里享清闲。
然后,白皙清瘦的顾大人,渐渐向他兄长看齐了。
去年的衣裳全部不能穿了。
顾母和两个姨娘熬夜给他制出两套单衫,不能穿的旧衣裳让玲珑茹婉两个改改,给维桯穿。
六月天,骄阳似火,今年又旱了,苏北这里受灾程度小,听说陕晋之地,夏粮又绝收了,朝廷要调江南道的粮往那里赈灾,顾父这才又忙起来。
那里的灾情还没减,赣南道又传来了旱情,还起了蝗灾。
朝廷怎么办呢,只能也让江南道借粮去赈赣南道的灾情。
江南道官员又不能真将太平仓搬空去赈灾,便想法子从别处弄粮……大商家们又出了一波血,可算畴了二百万石粮,由京里来的压运官员接手,往赣南送去。
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二百万石粮,最终运到赣南后,许是不足五十万石……但这事,谁能管得了呢?
为此,顾父颓了好些天,一个人躲在书房不出来,茶饭也没心思多用,不消几日,就又瘦下来,新缝的衣裳又不合身了。
家里几个女人:……真是活折腾的冤家。
又熬夜将衣裳改了又改。
顾父空有一腔报国济世之心,却发现自己全无用武之地,世道如洪流,卷着他击着他,若不随波逐流,便是粉身碎骨。
怪道屈子悲呼苍天奈何之语,当此时,他也想悲呼苍天不仁道者何存,呜呼奈何。
……
七月流火,顾父终于不再消沉,又像往常一样,勤于政务,有时几日不出书房,伏案笔耕,大家都知道他又忙了,却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沐休时,他又带维樘出去走,这一回却不往名胜古迹处去了,而是去了田间地头,找身上满是泥巴的老农们说话,还找游走四方的商人说话,别人见了,说顾父失了身份,多有劝诫他勿要与商贾贱农为伍,否则损了官声,于仕途有碍。
顾父谢过劝诫之人的好意,只是,这些理由不能阻挡他继续行事,为官了二十年,他如今才真正清楚的明了自己的仕途之道,不是随波逐流,亦不是浑浑噩噩,更不是视而不见……为官者,当为民,若不使民脱于饥苦困厄境地,非是为官,是为庸腐蠹虫。
蠹了圣贤书以窃着官位名声,又借着这些官位名声使蠹万民,是为天下第一大害也。
“那父亲要做什么?”玲珑问。
顾父答:“为父要用这五尺长躯,做些与民有益之事,否则,为父也要沦为蠹虫之流了。”
“父亲不是上书陈疏贪腐之弊么?”
“哈哈哈我儿勿要担心,为父清明的很,若无这三尺官服在身,纵是再有心,也不得用。为父要留住身家性命,以图方便之事。这原也是为父曾听我儿说过的。”
“父亲当时可是斥我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顾父一时窘迫难言。
玲珑又说:“父亲记得我们就好,我是真怕父亲以卵击石……到时,石头许是无事,那卵必是粉身碎骨的。”
顾父羞恼,又斥玲珑:“休要胡言乱语,我且晓得利害,何用你来担心。与其操心我的事,不如多为你祖父祖母缝些秋裳,这才是正经的孝道。”
玲珑结舌:……不愧是你,果然很顾大人。
如此,也不必担心他了,晚食的几样新鲜菜品也不必给他品尝了。
……
顾父做事没避着人,他也邀许多人与他一起做事,但大家的心思没放上面,许多人委婉的拒绝了他,还有些人没拒绝,但也不上心,只抽调几个人手去顾父身边帮忙。
大家说起来也讽他笑他骂他排挤他不理解他,最后也不得不在人前说一句,佩服他。
大家只以为他要写一部类似《齐民要术》的农书,只要不损害大家的利益,他爱怎么写怎么写,横竖要著一部书,少说几年多则几十年,由他折腾去吧。
这个顾兄啊!为官二十年,还是一腔书生气,又迂又倔,不管他了。
……
今年的学子归来的晚,因着举试不公之案,南直隶学子不得不留在京里等着礼部最终定论,后来吵来吵去,礼部出了解决此事的办法,额外多录取北地的学子一百名。已在榜内的学子保持名次不变,未上榜的北地学子加试一次,由此次加试成绩决定录取名额。
最后,一直等加试的学子也授了等职,此时已入了八月,京城秋色半分,天气开始变凉,南方学子才一齐进了通州,经运河返回家乡。
苏北这里,此届参试者三十七人,中榜者十二名,比不上应天嘉兴余姚等地,但在小小苏北之地,已是了不得的改绩。
官员考核,教化也包涵其中,又兼之今年多次赈济灾粮,今年苏北的官员,考绩一定在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