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你入了他家,别人会怎么看你?”
“知道。”
“你既都知道,如何又应了亲事?”
玲珑慢慢的说:“我就是知道这些,才肯应下,他家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一定能应。”
顾母被惊着说不出话。
“你……?”
玲珑漫不经心拿着一串竹玲儿手上把玩,她轻声问顾母:“那母亲……可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儿自是千好万好。”
玲珑便笑:“母亲可是忘了我幼时有多顽劣?”
顾母很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听说聪慧的人,幼时都很顽劣,我儿如此聪慧,幼时顽劣那是应当的。”
玲珑轻轻叹气:“母亲是疼爱我才如此说我。我一直记得那时我有多倔强,宁愿死去也不愿裹足,宁愿挨饿也不愿跪下捡豆子……母亲,不是我真的顽劣,是我心里一直住着一匹野马,它桀骜不驯,与世俗格格不入……只是后来,我把它藏起来了,藏起来,谁也看不见,可我知道,它仍然在我心里,没有消失过。母亲,徐家父母,心里都有一匹野马,它们自由奔放的飞驰出来了,徐小郎和我一样,都将那匹马藏起来了。若我们不能让彼此自由,天下间,许是再也没有任我们自由的地方了。母亲不必担心我,我早知道我会面对何种境况,也已经做好了接受每一种境况的准备。对我来说,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差别只在于,心里自在不自在罢了。”
顾母骇的一时没了言语,她直直的看了一会儿玲珑,颤抖着手,将盏里茶水一饮而尽,定了定神,站起来又坐下,终于哭出声来:“你这孽障,真是命里生出来折磨我的,我这一颗心只想你一世太太平平的,谁知你生了那样的魔性……罢了,横竖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我以后不劝你了,只盼着那家能让你安稳自在些。”
玲珑扶住顾母,任她打了自己几下,然后给她擦掉眼泪,软声说:“母亲知道我的,在哪一处都能过的好,所以,不必为我忧心'。”
顾母推她:“孽障,如今说这些顶什么用,日后受了苦楚,你难道还愿意与我说不成?真真是,生了女儿有什么用,白白要为她担心一辈子,偏她还不领情,糊涂东西。白担心你了。”
玲珑没骨头似的缠她身上:“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呢,母亲若不为着我,如何这会子都不歇着,特意来询问我,母亲是怕我日后也遭人诟病,打落牙齿和血吞下肚里。母亲也该知道,我是连人都敢杀的,哪个能给我委屈受呢?”
顾母又是啪啪两下:“要死,那杀人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以后再说这种话,就罚你呆屋里不许出去,长一长记性才好。”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送您回去,泡个热热的脚,踏实安稳睡一觉,就什么都消了。”
“……我也得能睡着才行,真是上辈子的冤孽……”
“是是是,冤孽冤孽。”
“……天魔星……”
“好好好,天魔星天魔星,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去,滚回去,我不要你扶了,恁的会气我,我自己回屋。”
“……真不用?”
“不用。”
小脚捣腾的可快,嗖嗖嗖的就将玲珑落的远远的。
玲珑往远处招手,叫关关过来:“你们太太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细心伺候着,劝着些,别让她生闷气。”
关关答道:“哎,省的了,姑娘放心吧。”
玲珑见两人转过院墙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她不后悔与母亲说这样的话,她就不是真的柔顺淑静的人,她的骨头里的那些东西天天在叫嚣,但这又没有“不自由勿宁死”那么决绝,它是钝的,缓慢的,无声无息的,却怎么都不能忽视。
徐知安是不是她真正的良人,她也不能完全确定,但他确是这个时代思想较开放的人,他有那样一对特立独行的父母,他能接受他们的“非主流”,应该也能接受她的“非主流”。
为了那份看得见的曙光,她愿意去赌那个万一,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不会比那个更坏。
就这样。
玲珑一步一坚定的想着,她不后悔。
……
顾母回去后与丈夫说了玲珑说的那些话,听时只觉伤心,再说一遍时,还是难过的不成。
她哭着说:“我将几个儿女一般心肠教养,大郎二郎不曾让我如此难过,茹婳茹婉也懂事知礼,独这一个,让我操碎了心,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明明是在剜我的心。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她怎么就不成?她想要自在,可人活一世,谁又能真正自在?徐家难道就能给她自在,我们就是在禁锢了她不成?老爷,我是真真觉的难过,这孩子……怎么就偏长了根反骨呢。”
顾父沉默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甚甚不能安慰妻子,他自认已经是个慈父,但在女儿那里,他们父女之间,仍然存在着难以填平的隔阂。
女儿不止长了一副刚骨,她还生了一颗野心。
沉默了许久,他拍拍妻子的肩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孩子自己愿意过那样的日子,我们如今该想给她备什么样的嫁妆。”
顾母终于不哭了:“能置办什么?不过就是按原来订下的规格办就是了,家里孩子多,也不能只紧她一个,二郎三郎也得成亲……咱家就这么个情况,也是没法子……”
“唔,日后徐家送来的聘礼,也一并与她带去吧,咱们家再艰难,也没到挪用女儿聘礼的那一步。徐郎君阔达,不会计较儿媳妇嫁妆的多寡,我也不会为了撑面子排场去做那些辱没圣贤的事。就照旧例走吧。”
顾母低头隐下叹息,乡绅们嫁女还能带些田产做嫁妆,可惜玲珑一个官家之女,嫁妆竟不好乡绅之女的嫁妆丰厚。
可让老爷取那些不义之财又是万万不可的,家境寒微,也只能如此了。
……
徐家很快就来提亲了,三书之中暂带了聘书与礼书,聘物也带的诚心,依着古礼一样不缺,礼书上备了聘礼之金银器物,与苏北有名望的人家的礼金差不多。
还带了徐知安的先生为正媒,拜请了两位官媒做辅媒,三媒六聘两书八礼一抬到顾府前,整个城的人都知道了。
这面子,不可谓不足。
苏州众官员都没料到,他徐狂生竟然还有对一介官身低眉顺眼的一天?他不是见不得为官之人么?怎么如今又给儿子聘一官家之女做妇?
是徐狂生狂不动了,还是他的脊梁骨顶不直了?难不成,为了儿子的前程,竟是将多年的清誉一朝毁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徐家的名声,可真就要臭大街了。
到底是为着什么?
徐郎君大袖一挥:“单只为我敬仰顾大人的风骨,如今这世道,有风骨的人不多矣,君不见明堂之下皆庸碌?歌舞场中尽朽骨?世人都只为那一身臭皮囊,哪管天地与玄黄。我儿仰慕顾家女郎,故我为我儿上门求娶顾家二娘子做我徐门主妇,如此,众位可知晓了?”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徒然热闹没看成,倒叫这个狂生一阵嘲讽,脸上无光,于是各自讪讪散去。
顾父真是受了好大一波牵过,他与众人做礼时,别人脸笑皮不笑的与他回礼,然后冷哼甩袖而去。
顾父无语望徐郎君,徐郎君尤自不觉,还挺骄傲的挺了挺胸膛,与顾父在大门前对礼,躬身送上聘书与礼书,然后堂而皇之的索要玲珑的生辰帖。
顾父差点儿绷不住体面,要不是上首还坐了官学的教谕,顾父非将这个不知何为礼仪的狂生赶出去不可。
第34章 随园女家主 荆棘中开出的花朵……
顾徐两家结亲, 真是惊掉了一城人,与顾父相交较密的人来找顾父问:“苏北诸多名门仕子,如何偏选中了徐家?那徐狂生可不好相与呐?”
顾父便反问道:“徐兄是作奸犯科之人么?”
那人摇头:“自然不是。”
顾父又问:“那他可有忤逆犯上?”
“他触犯天家是为疾恶剦官之故, 自然不曾有忤逆之嫌。”
顾父便笑:“你也知他品行高洁, 不过是为着他生了一张利舌,又曾恶于先帝与众剦宦于群党,时人皆怕因他之事受到牵连才会对他避之不及。我不过小小一佥事, 行事概不逾规,只做份内之事,何人会与我计较?他自行他的名士风流, 我尽我的忠君恪守, 我与他不朋不党, 亦不在一处共事, 他不曾轻视于我,我也敬重他的为人,君子不以利相交, 但求诚与直, 我与他皆在此列,如何不能结亲?”
那人叹气:“顾兄如此之人品, 倒叫我等汗颜。”
之后话头一转, 又说:“徐狂生之事都是文人事,大家不与他交好也不与他交恶, 各自相安倒好, 只他家那位随娘子,可不是寻常妇人,其为人行事,颇受世俗诟病, 我只担心因她之事,连累了你家女儿的名声。”
顾父有心探问,便道:“我观她言之落落,处事果决,颇有丈夫心胸呢。”
那人笑道:“她也是被时事逼成这般。随家在当地一直很有盛名,随家先辈最初是跟郑公下洋的,出海五回,终于攒下了诺大的家业,成为一方豪富。只可惜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三五代就将家业都败落了。重新开海时,随娘子的父亲又跟着出了海,这一回倒是安然回来了,还攒了不少家资,第二趟又出去,就再没回来……随家欺她孤儿寡母,将她父亲挣下的家产夺了多半,只留她几间破屋子和薄铺子,她那时十六岁。然后夫家与她退了亲,她母亲一病没了,随家那些族人又要拿捏她的婚事……你绝想不到,她当时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她剪了头发,跟着最后那拨远洋船队出了海,随家上下只当她死了,将她最后那点儿家产也夺了去。谁能料到,三年后,她竟全须全尾回来了,还带回来许多货物,一人盘了一个渡口,将那些货物尽数售出……然后,舍了七成家资,立了个女户,又舍了最后三成,当廷受了三十仗,将随家族亲尽数告上朝堂……她夺回了父亲的产业,不过名声也坏了,谁家都不敢娶她,她又抛头露面的打理产业,更无人问津了。”
“那徐郎君……”
“哈哈哈,这又是另一桩事了,当时徐郎君一时狂傲,怒斥朝堂,惹了剦狗,那些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回徐家,徐家家里还有几个读书的儿郎,为了不牵连那几个,徐郎君的父亲就将他离了族,也不敢医治他,匆匆遣送来苏北养伤。徐家将他撂到苏北就不管了,死活由他,他那时撑着翻过墙去找邻居救命,就落到了随家娘子的院里,他们两个,那时是一样的声名狼藉,一人无人敢娶,一人无人敢嫁,众人便将他俩撮合成了夫妻。原当随娘子成婚后会守德循规,岂不料她更变本加厉,越发大方的在外面行走,徐郎君竟也不禁她如此行事。别人劝他多管媳妇,他反嫌别人多管闲事,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得由他们没个体统规矩了。”
“许是并非无可奈何,是心有所悸吧?”
“哈哈哈,顾兄何必将话说破了。随娘子如此品性,顾侄女可是要受些波折了。”
顾父自傲的抚着胡须:“我儿……心有成算,徐家夫妇可是甚为喜欢我儿,言说要邀我儿赏园品酒。”
友人踢了踢顾父:“我也倾慕徐郎君,下次,推举我与他相熟一回?”
顾父:“何用我推荐,你自去寻他就是了,我与他也才平生了两面。”
友人:……我与他相遇了许多回,他依然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你才与他见了两面,就结了亲家……
顾父浑然不觉友人的怨念,他只是疑惑:“徐兄夫妇如此品性,怎生出那样温和有礼的儿郎?”
友人结舌:“……他若不循规蹈矩些,难到要与父母一样被世人苛责吗?”
顾父蓦地反应过来,徐知安有如此父母,他必要比寻常人更温和宽容有礼,世人才会接纳他,他但凡多露一丝的狂放不羁,世人加诸于他父亲的言词便会再次加诸到他身上。
所以,如女儿所说,他也将心里的野马藏起来了。
可他仍是被人不公平的看待着,否则,谢师宴那日,他不会被那般的漠视与冷待,明明他才是名次最高的一个,全场竟没几个人诚心与他祝贺过。
他是受了多少冷遇与委屈,才成为如今这般的从容温和,波澜不惊。
顾父不知这样的徐知安,对玲珑来说是好是坏。
……
玲珑还在研究香料,有些生香的味道极其古怪,要蒸煮晾晒,再用黄酒泡,再发酵,彻底改变原有的香酚结构,重新变成另一味香酚,才算真正的炮制好了这味香料。
书册愈往后看,内容愈游移危险,记录了何种香料经如何炮制与何种香料相合,又用何种方法炮制出后与何种香料相克,不宜用香。
因何不宜用香?玲珑理解:同一种香料,炮制手法不同,制出的香的味道与作用就不同。此一种相合,彼一种相克,此一种相亲,彼一种相杀,行此一种是为佛陀,行彼一种即为魔罗……
以香为器,无声无息。
用蜡丸封住一批炮制好的香料,贴上名字,存进盒子里。玲珑又准备以自己的想法炮制一批复合香料,前人以为香是洁物,所以在炮制时多以一味一引,只在最后合香之时才肯将诸多相合的香料调配在一起,最终为成香。玲珑想将相合的,炮制方法几乎一致的几种香料,放在一起炮制,想看看最后的成料是怎么样的。还想将发酵好的香料放入另一位相合的窖缸中窖制,看看香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细碎活儿很能消磨时间,一整天里,这里磨磨,那里磨磨,时间就飞逝般的游过尤自不觉,直到画角来唤,于是恍然,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这样沉醉安静,让她几乎忘了,她已经有了一个夫婚夫婿。
她忘了徐知安,徐知安却不敢忘了她,他的终身大事蹉跎至如今才有了着落,偏逢着玲珑年岁还小,他又不得不在冬天赴京上任,在这段时间里,要将四礼尽快走完,等她及笄之后,再去顾家请期,择下迎亲吉日。
纳征意为纳成,是两家正式订结为姻亲的日子,为着郑重,两家还须去衙里写下结亲的文书为证,有了这证书,两家就是真正的合二姓为一家人了。
顾母催着顾父利落些将证书落到实处,原来那平二郎,若顾父早早将证书写好,又何必多出这么多事端来。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利落些将此事办稳妥了才好。
顾父不理采她,这个妇人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他若急切太过,倒显的顾家女儿有多恨嫁似的,该端的姿态还是要端的。
徐家若知礼,必是会打发儿子来请他的,徐家不来请他,他一家兴冲冲去了不是叫人笑话么,横竖他是不急的。
顾母催不动顾父,又去看玲珑,却发现她还在捣鼓她那些坛坛罐罐。顾母气的抚额,真是好极了,父亲不急,女儿也不急,就她一个人急的坐立不安的,为着谁来?
好在没多时,徐知安就上门了。
顾父看着徐知安温容之态,心下五味杂陈的很,也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软,叫维樘带他去玲珑那里看一看,好歹让两个人说几句话,也彼此熟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