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只管端坐着,故做腼腆的与各家夫人太太见礼道谢,由着众人一通细端详,听了一耳朵的好话,笑的双颊发僵。
又有专门给人梳头打扮的娘子进来,扯开一根细丝线,要给玲珑绞面。要将额上的细碎绒毛都绞去,耳边的绒毛也绞去,眉间的小绒毛也要绞去,还有后颈的绒文……那种生疼酸爽,生生让玲珑滚出几颗泪珠子,最后那妇人取了些香灰样的粉末,给玲珑涂了一脸一脖子……玲珑嗅着,像是药粉,便由她涂了。
客人们全走了,厨房又烧了水,玲珑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裹了一层棉巾就被钻被子里,换上寝衣。顾母实是不放心,来了两次,让玲珑早些睡,睡前最好吃点子东西垫一垫。
贺嫂子端来一碗醪糟甜汤并三块猪油糖糕,很关切的说:“姑娘即使不饿也要吃些,要不明天可熬不住。”
玲珑也知道婚礼太磨人,为着保持清洁,新娘子一天里都要水米不沾牙,礼成之后才能吃一口垫补一下,也不能吃太有味道的食物,更不能吃饱,就怕夜里发生不雅的事,影响新婚之夜。
于是玲珑便将端来的东西全吃了,漱了口,早早躺下歇息。
她早早睡了,前院却依然忙碌,维梌维樘并维棦三个要在夜里点好嫁妆,重抄了嫁妆单子,雇了几辆大车,运送嫁妆。这里离徐家几十里路呢,家里不养府丁,又雇不起那么多人抬嫁妆,只能雇车子装好,明日一大早就要送去徐府。
嫁妆摆了一院子,可惜正经值钱的没几件,偏偏那些坛坛罐罐占了大半院,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大车店的人来时,见了这许多坛坛罐罐也是罕纳不已,暗道:顾大人果然清廉,为了给女儿撑面子,竟买了这么多腌菜坛子做嫁妆。
一连装了九个大车,才将这些坛坛罐罐都装完,别的东西才装了四车,维樘看这实在不好看,就裁了一匹绡,将那九车围了一遍,好一歹将那些坛坛罐罐掩住,只能看到上面一摞摞的松江布。
要给骡马丶车辕头上绑红,别家都会绑绸带,顾家着实买不起那么多绸子,就买了红绡,红绡价贱,用多了也不心疼。
维梌兄弟几个看着薄而疏松的红绡,心里实是不好受,赶车的人都陆续走了,但车架留下了。张大叔从厨房搬来一麻袋黄豆,搬了前院不经常用的大锅,烧火用淡盐水煮上,这是给骡马准备的料,明天只给骡马吃豆料,不吃杂草,省的吃多拉多,溅在嫁妆车上。
红色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李大叔关了大门,就披了件薄夹衣准备在门房里对付着歇一歇,张大叔还在煮豆子,维梌几个又在四处里巡了一番,也都回各自屋里……
上屋里,顾父顾母夫妻两个也没歇下,顾母给顾父通着头,心不在焉,眼眶红红的,可见是哭过了。嫁女与娶妇是不一样的,嫁女儿尤如扯了做娘的心肝肉,顾母也是百般舍不得女儿离了身边,可男婚女嫁是自古就遗留下来的规矩,再是不舍,也得把心肝肉从自己身上扯下来送给别人家。
顾父又何尝舍得,不过他一个男人,做不出妇人之态,纵是心里难过,也得绷住,不能失了端肃……胸膛里被什么掏了一爪子似的难受,顾父转过身,将背留给了妻子……
未等歇过来,就二更天了,夫妻俩只能起来,换了新衣,一人去了前院,一人去了后院……二更里,玲珑也被贺嫂子喊起了,睡眼朦胧的先穿好内衬,画角端来温水,正巧那个梳头娘子也过来了,顾母来了,杨氏与茹婉也来了……
玲珑见着梳头娘子给她梳了个同心髻,插上金钗,戴了一顶不算华丽的冠子,又簪了许多花,整个头花团锦簇,连头发都看不到了……
然后,不祥的预感终于来了——
玲珑从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被抹的寡白寡白脸上两陀高原红……这妆容比杨氏那时可惊悚多了,顾母及贺嫂子还说这样好看,喜庆,杨氏茹婉已捂着脸偷笑了。
梳头娘子欢喜的收了喜钱提着包裹出去了。
玲珑不可置信的看向家人,难道就让她以这副尊容出嫁?确定新郎官不会被吓坏么?
但顾母完全听不到玲珑的心声,让画角取来嫁衣给她换上,披上霞帔,配上大挂珠缨络,别了禁步,然后不由分说用一块红披给她盖上。妆好,就不能见人了,这盖头只能由新郎揭开。
此时应该是要哭的,但玲珑想到自己的妆容,生是忍着不敢掉泪,只抽噎了几声,顾母遂也捂着帕子哭起来……折腾了许久,天也亮了,顾母再不敢留,用帕子拭着眼角出去了。
客人快要来了。
嫁妆也该发了。
再一会儿,迎亲的人也该来了……
维梌邀了不少同窗来,只为在第一关上阻一阻徐知安,谁知这一群都不顶用,第一关让他轻松便过了。
第二关也没用多长时间。
第三关,还是阻不住。
人没阻住就罢了,维梌的同窗们反倒尽叛变了,跟着迎亲的人,一道冲进府里。
堂上,顾父顾母已端正坐着,徐知安撩过衣摆跪于地上,用一惯温和的嗓音说到:“岳父岳母在上,儿来迎娶新妇,以家族之诚与礼,迎顾守真为我徐家妇,日后定相扶相持,以我一生,护她一世,必珍之重之,爱之敬之,不与相违。”
证婚人也在高唱:“喜今日良辰美景,鸾凤和鸣,卜他年瓜瓞绵延,桂馥兰芳。佳偶天成——”
徐知安于是又跪曰:儿再拜迎新妇,叩谢岳父岳母养育之恩,两家为姻,一家之好,岳父岳母亦如儿之父母,儿与新妇定会孝顺二老,今日娶妇归家去,望父母身安康。”
证婚人又唱:“喜结良缘,叩谢亲恩——”
徐知安跪倒再拜,叩首。
顾父顾母见礼成,终于忍着酸涩,向一边的人挥手,让她们带玲珑出来。
玲珑被盖头一遮,眼前只剩红压压一片,光线也暗,外面人声滔滔,欢言笑语,屋里不见一丝儿响,画角和贺嫂子两人只站在门外,守着不许不懂事的孩子乱闯,茹婉也被杨氏带走,招待今日来的小娘子去了……只她一个人浑不知时间的坐着。
实在是干坐不住,她只好默背学过的书册,背着背着就走了神……她是再想不到,这辈子竟这样就结婚了。
原来的鳞片拔过了大半,原以为要一直拔下去的……如今也在拔,不过,如果拔过便能脱胎换骨,她宁愿再多拔几片。
不怕脱骨退鳞时的疼痛,怕的是,疼着疼着就麻木了,再也没办法长出新的筋骨鳞片了,余生终成一身狼狈,变成自己最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幸而,她遇见了一个帮着她长出新鳞片的人。
然后,就要嫁给他了……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玲珑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准备去窗前探听,突然门外一阵笑声传来,杨氏并另外两个妇人笑嘻嘻进来,道了一声喜,搀着她就出了门。
玲珑勿自恍惚着,只能低头看着脚下方寸地方,被人从胳膊上搀出了门,走过说的热闹的人群,还从盖头摆开的余光中,看到了一溜妇人们崭新的裙摆,并小小尖尖若隐若现的珍珠鞋……就这样,不紧不慢的移出后院,过了角门,往前院去。
只听到几声“新娘子”来了,人就被搀到一处,脚下有只薄薄的垫子,那妇人一按,她就顺从的跪了下去,然后听顾父说了几句训诫话,被按着磕过头,未等站起,就听到堂上妇人的抽噎声……
那妇人一拧她的胳膊,低声吩咐:“该哭了。”
玲珑一声抽噎,豆大的泪滴落在地上,又耸着肩抽噎几声,那妇人这才欢天喜地的叫一声:“新娘子哭了——”
这声欢喜,听着似与那一声“新妇生了”一般,莫名的诡异。
玲珑于是一个趔趄,就被人从身前背起,背出门,又走十几步,一俯身,送入轿中。
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的轿夫就喊:“起啰——”一巅,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轿子又摇晃又颠簸,摇着晃着,玲珑就迷糊起来,昨夜里醒的太早了,今天又遮挡了半日,睡意早就起来,轿子一晃,就似摇篮一般,摇啊摇,玲珑闭上眼,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就觉轿子停了,迷迷瞪瞪间,一跟红绸从外面递了进来,她接了红绸,出了轿,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红绸走,冷不防,被人从胳膊拉住,一头按下去,玲珑没防备,扑通一声跪下去……
然后听到一阵笑声。
然后,轰的一下,完全清醒了。
第50章 新婚 珍与重
被引到婚房坐定后, 玲珑的心这才将将提起,听一听,这婚房里至少有六个人, 一个喜婆子在撒帐, 一个喜婆子在唱词,还有两个就在那儿站着,偶尔才搭一句话, 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礼事的流程她都知道,只这揭盖头……怕什么来什么,才坐下没几息, 喜婆子就让新郎用称杆挑盖头了。
玲珑摆的规规矩矩的双手悄不声儿的往上移, 待头上盖头揭开的那一瞬, 双手立刻做了举案齐眉似的动作, 宽大的衣摆将整张脸都遮住,袖口露出二支嫩笋似的指尖,向外拨啊拨……
那什么, 叫多余的人都出去呗?
喜婆子在夸新妇腼腆贞静, 徐知安看了看那两根嫩手指,忍着笑, 好声将屋里人请出去, 又见门口站了玲珑身边的丫头,低声吩咐:“耳房里烧了热水, 给你姑娘端盆洗脸水来。”
徐家没有多少亲朋, 本家也断了亲,玲珑连个正经给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都没有,索性就让身边人打来。
屋里旁人都走了,玲珑这才将手放下来, 就见徐知安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想笑就光明正大的笑呗,忍着多不好呐?”
徐知安终于没忍,扭过头笑了开来,笑声清清朗朗还怪好听。
玲珑想像着自己此时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开来。
好在画角来的及时,温水香胰子香膏子都一并带来了,得亏脸上的妆容不防水,用温水一洗就去了,玲珑的脸上复又重回白净细嫩。
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徐知安这才看清玲珑,比两年前又长了几寸,容貌没多大变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亮,显的脸愈发白净细腻。头冠……也很热闹喜庆。
徐知安指着她头上的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说:“要我帮你取下来么?”看着忒重。
玲珑摇头:“让画角拆就行,她手熟。”
徐知安说:“也好,我去让人送一些吃食过来,是要甜汤还是细面?”
玲珑答:“细面就好,跟着我来的人,可有吃饭的地方?”
徐知安说:“门外有两个年轻的媳妇子,是母亲跟前的人,今日特意来招待跟你来的人,后座房该是备下了饭食的,一会儿跟着她们去就行。”说着就出去了。
画角低声说:“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贺嫂子已经跟徐府里的人说上话了,吃的地方住的地方都寻摸清楚了。”
玲珑用手掌抹开香膏,往脸上拍了拍,说:“头饰去了后,你就和贺嫂子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
“晓得了。”
徐知安从门外回来,就坐窗边的椅子上看玲珑卸钗冠,玲珑被他盯的不自在,就问:“你怎么不去前院里宴客?”
徐知安很自然说道:“今日酒烈,待他们都喝的醉些时,我再出去。”
玲珑:“……啊,这样?甚好。”
画角嘴角抽了抽,没敢笑出来,继续麻利的给自家姑娘卸花簪头冠,卸完后,通了通头发,又取了一枝长长的百合花簪给玲珑松松挽了个斜髻,然后低眉顺眼端了盆出去。
那支长簪实在很不出彩,徐知安就问:“我见你时,你头上的那支雀衔珠花簪呢?比这支好看。”
玲珑没料到他竟还记得,便笑着说:“那原本就是支铜丝缠的花簪,雀鸟也是用丝线绑的,用不了多长时间铜丝就变黑,雀鸟的颜色也淡了,也就不能用了。”
“倒是可惜。”
玲珑将她首饰匣子拉开,取出一支步摇给他看:“还有这样的,不过今日为着庄重,这些都不能戴,明日戴给你看。”
也是一支雀衔珠,一串红通通的珠子轻轻晃动,雀儿随着珠子一晃一点,很是灵动可爱。
徐知安抽过步摇,低下头,与她耳后一插,珠子就恰好落在斜髻上,绿云红缀,映衬的极为分明,让玲珑清泠泠的气质里,蓦的染了几丝风情。
发是那样幽黑,珠子是那样红,耳颈微露的肌肤,白的如凝脂。
“这样才好看。”
这是撩吧,是撩吧,是撩吧……
玲珑一时面颊通红。
恰此时,“咚咚咚”,门响了。
推门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提了食盒,笑吟吟行过礼说:“小郎大喜,新娘子大喜,细面好了。”
细面清汤,两碟子同样清爽的小菜。一壶桂圆热茶汤,是清口用的。
汤色清亮,味却极鲜,闻着这股鲜香,玲珑的腹中一阵清响。
啊这……简单没脸抬头了~~~
玲珑囧的厉害,不由的低下头,那两根嫩白手指又从袖里钻出来,悄悄的做了个往出走的动作……
徐知安见那两截手指一挪一挪的似一对儿小腿儿,又忍不住一阵笑,故意撇开头装做没看见。
那妇人似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只朝徐知安说:“郎君打发人来唤小郎,说你再躲着不出去,你那些同窗就要醉了,先安顿了他们再回新房来。快些去吧,大拉拉杵这里只管逗她,小娘子该不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