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裴朝露这在屋中同空明谈话,见了窗外场景,不由笑了笑。两位女眷带着孩子入内同她告辞,她便也未多留,只让云好言送出。
“阿娘,我不喜欢嬷嬷们跟着。太多。”涵儿打着手势,嘟囔起小嘴,“涵儿没有染风寒,阿娘扯谎。”
裴朝露拉到身畔揉了揉他脑袋,“阿娘从不言谎,今日却说谎了,却还是拿着涵儿作伐子,涵儿细想想是怎么回事。”
涵儿瞧着裴朝露,半晌摇头,口语道,“不是阿娘撒谎,是阿娘故意的。”
裴朝露笑意更浓些。
“既这般,涵儿便不多问了。阿娘自有道理。”
“真聪明。”裴朝露同他额尖相抵,“去和云秀姑姑玩吧。”
“稚子纯善聪颖,随的是郡主性情。”空明捻珠合掌浅笑。
“子女性情,许随母随父。然我却觉得,生养之环境尤为重要。”裴朝露望着远去的孩子,“我不曾教养过他什么,但总算为他搏了个干净处。亦不枉他唤我一声阿娘。”
“宫中穆婕妤,先后养育齐王殿下和小郎君,确实乃唯一清净处。”空明将佛珠又拨过两珠。
裴朝露闻言,只笑而未语。
当年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除了她是阿娘亲信,大抵也是因为那处是他长大的地方,她方才那般安心和想要接近。
即便是在那样的年岁里,她恨着他却又无法抑制地念着他。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回神敛正神色,“请大师来,原是有正事商量。”
“郡主但说无妨。”
裴朝露颔首,遂将这几日苦峪城中族人不安,乱她神思之事尽数说来。
话至最后,她望着外头院中正练剑的孩子道,“方才大师也看到我这院子中情境。那两位夫人连着来了两日,昨日探听涵儿身份,今个索性带着孩童……非我多想,她们分明是冲涵儿来的。”
“眼下,我已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但是我心中发堵,总觉有事发生。”
“这天下欲要针对我的人自是不胜枚举,可是对准了这个孩子的……”裴朝露黯了神色,到底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便只有太子李禹。”
“我想问大师,齐王殿下离开敦煌郡时,可有对西南蜀地、东去长安布下暗子监控?我……”
这节骨眼上,即便她着人暗处盯梢这两日来她处言语的人,但总也不如李慕在此多年,人手消息灵通的多。为城中安全,她只能借他之势。
“郡主稍后。”空明语调沉静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气息,从僧袍襟口处拿处一物。
粗眼扫过,不过是块折叠的巾帕,只是看着质地纤薄。然随着空明缓缓翻折摊开,竟是有半丈见方。只是上头干干净净,纯白一片。
空明点了一盏烛火,捧着一册边缘,在离烛光两寸处,来回烘烤。
“郡主请看。”未几,空明将绢布奉上。
裴朝露凑近,蹙眉细观。
布绢上所用十中之三,现出密密麻麻的数字组合,且以朱、金、墨三种颜色,整整齐齐地框画分类。
“这是……”
“郡主读过佛经,精通《百法明门论》《了凡四训》《阴骘文》,经年过去,可还能顺畅背诵?”
“自然!”裴朝露闻空明之语,心中猜到几分,接过布绢的手有一刻的战栗。
当年在齐王府中,李慕想用佛经编排一套暗子传递情报的法则,她因闲来无事陪着一道摸索方法。只是才想了个大概,还未想出完整的方案,他便先给了和离书。
裴朝露双眸落在那一串串数字上,问,“这些可是依次对应着页码和行数。”
空明含笑点头,“郡主且将经书寻来,老衲同你一道解密。”
“不必。”裴朝露凝视着排排罗列的数字,脑海中逐一现出上述三本经文相关内容。
一字字排列成句,慢慢化成完整的消息。
分别是敦煌局势分布,长安汤思瀚的动作,西南蜀地天子境况以及边陲往昔宿敌龟兹的动向。
“这些是齐王殿下临去库车道时,命老衲整理所绘。而原始讯息,已经按着保密的级别或封档、或焚毁。”
“殿下曾交代老衲,若他不幸无法归来,便由裴二公子接了僧武卒令牌。而这些当下最新的消息定是用得上的。亦命老衲,说服敦煌寺庙十八首领,效忠公子。”
“僧武卒?”裴朝露想起这支母亲曾经组建的军队,以为早已随着母亲的亡故而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在李慕手中被他一直把控着。
怪不得,他要用佛经编排情报传递的法则。当年还笑话他,若是方法大成,接他消息,还得在家中常备经书。
原来兵甲将士皆是佛门弟子。
“一枚令牌,便是算上大师——”裴朝露垂眸边查阅边问,“那些僧人便能听命与我们兄妹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十八首领虽是长公主亲择,然愿意追随齐王殿下,一则是殿下当年阳关上与龟兹一战,年少成名的名声;二则乃这些年守在边陲,暗里护着西边安稳,首领们因此服他;三则自也因他身份尊贵。”
“第三,才是他身份之故。既如此,想来首领们也不会只因为我们是镇国公主之子女,便愿意服从了。我说的可对?”
“郡主是通透之人。”
空明顿了顿又道,“便是郡主这手辨别解析情报的功夫,假以时日,想必僧武卒的首领亦会叹服。”
裴朝露依旧寻着上头讯息,眼皮未抬,心中并不太赞同。便是她兄妹二人真领了这支军队,除了自保亦不能翻案。
死了七万精锐,却还藏着这么一支队伍。于世人眼中,只会更加坐实裴氏通敌叛国的罪名。她与哥哥,如今只能借势,没法明面现于人前。
然而,当着空明的面,她也未曾否定李慕的想法与决定。
他之愿,大抵是她平安。
可是如今,她有自己的责任。
遂而只冷哼了一声,“他这厢倒安排的妥帖,库车道上如何不知多带些人手。”
“大抵事出紧急,殿下难得失了分寸。”闻此语,裴朝露没再回应。
空明乃方外高僧,然裴朝露却觉得他对红尘了解得很。
她未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面上多了一分浅淡的笑意。因为终于在绢布上寻到了关于李禹的信息,心上不由松下一口气。
上头所载两则,一则是八月初五,言李禹车驾出蜀地,往敦煌而来,欲结亲阴氏。二则是三日前的情报,言其车驾为阴氏迎接,如今刚入河西走廊的张掖城。
张掖城距苦峪城尚有七八百里之遥,纵是是三日时辰过去,按着先前的脚程算——
裴朝露合了合眼,最快也该在半月后到达敦煌。
如此推算,眼下李禹当不在此地。
那么这些日子的人心惶惶,当真只是因二哥和李慕的离开吗?
是她,多虑了?
她忍不住重新望了眼外头的孩子,心中稍定。
却还着人吩咐,加派人手看好涵儿,无事不得离开苦峪城。又加添了守城卫队的人数,同时要求他们对往来的人严格盘查。
布置完这些,许是因数日精神紧绷,待重新歇下,裴朝露不由觉得力气被抽了大半,精神恹恹中她周身一阵酥麻刺痛,是五石散的药瘾又上来了。
她谴退空明,独自在房中熬了大半时辰,终于在满头虚汗中撞晕了自己。只是昏迷前一刻,她尚且欣慰,终于不用唤人,只靠着自己也能挺过去。而距离上一次发作,已有八日,她想用药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了……
*
已是数日过去,阴氏小楼中,李禹接了从苦峪城中传出的消息,原本温和带笑的面容不由阴沉了几分。只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极西之地。
“太子殿下,那些个女眷,虽是女流之辈。但许是历了逃荒遭难。一来胆子甚小,二来对生人很难信任。故而属下话亦不能说得太明,只得点到为止。”来人乃阴萧若的暗卫,只躬身回话,“且那苦峪城中人,警惕性实在高得很,不过两日闹腾,她便下令严守城门。连着换防的人手都添了一倍。”
“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李禹念着是阴家人,遂缓了声色,抬手谴退来人。
午后秋风拂面,一阵吹来,他的神色便难看一分。这么些年了,还不曾有他想要她的时候,是得不到的。
“殿下。唐亭观他神色,只小心翼翼道,“如此小郎君不出城玩闹,太子妃便也难出城。不若……且缓缓吧。待您车驾入敦煌,可明面召她。”
李禹却不说话了,只是脸色愈发阴翳,甚至双眸压城一条线,似往西望的更远些。她身边有裴朝清,又同李慕处了这么大半年,该说的不该说的估计都说得差不多了。如此情境下,他明面召她,她亦不会听命。
缓一缓。
也不能缓太久,阳关道上,他的胞弟即便未料到他会提前入敦煌,但一定能算到汤思瀚对他的截杀,便绝不会在彼地逗留太久。
一旦伤势好转,定快马回城。
“你去备马,再弄一副人|皮面具来。”
李禹呼出一口气,笑意又重新浮起。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个在承恩殿中上吊自缢的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既然当初是用了这法子金蝉脱壳的,如今他亦可拿来用一用。
*
苦峪城中,暮色浮上,裴朝露沐浴出来,因还未有睡意遂拣了身披风裹着。只偏头擦着一头松散的长发。
许是水汽氤氲之故,她的面颊被蒸的有些陀红。隔着铜镜,看起来气色都好了几分。她凑近细看,原是双眸都清亮了些,便是手中的这一头乌发,亦隐隐现出光泽。
梦泽泉府的药,当真见效甚快。
她扬起嘴角,攒出一点笑意。
来日里,她便可以多陪二哥,还可以亲自教养涵儿。若说有遗憾,便只剩芙蕖了……
想起芙蕖,她的心绪便又浮荡起来。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压下骤然翻涌的酸涩,让自己不要感伤,心口有些东西到底一碰即疼,想来便是伤神。如今境况中,容不得她悲伤,她安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遂继续理着发,只转移了注意,扫过案头今早兄长传来的信。
上头言李慕已经苏醒,只是失血甚多,还经不住颠簸,故而再缓两日归来。
她起身拆开,重阅了遍,心下安定了些。
“你去和云姑姑说一声,让她将小郎君抱抱来吧,该安置了。”裴朝露放下信件,对着一侧侍女吩咐道。
侍女领命而去,回来时却是云秀喜上眉梢,匆匆赶来。
“大半夜,你怎么乐成这样?”裴朝露望着云秀,剜了她一眼,“涵儿呢?”
“姑娘,您知道谁回来了吗?”云秀拉过她,“二公子回来了,正在小郎君院里同他玩呢。”
“二哥?”裴朝露踩着木屐起身,“他如何回来了?这……晨起还送来的信,说要缓两日回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受伤没?”
“他一人回来的吗?”
裴朝露边问边往那处院子走去。
“公子看着无事,只说实在挂念您,方赶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