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个走过,她上前拦下,“漏夜之中,你们聚众在此,可是齐王殿下旧伤复发了?”
被拦的医官是王府旧日属臣,自然认识她,虽初时被吓了跳,转瞬便定下心来,按着李慕之言回道,“贵人多虑了,没有的事,不过是数日一次给殿下会诊罢了。”
裴朝露眺望夜色,白日朗朗不来,竟是踏月而行。
她也未拆穿,只颔首放人离开。
“姑娘,夜深了,且安置吧。”云秀抱着件披风从屋内出来。
裴朝露按下她的手,将披风搭在她身上,“你去膳房送点宵夜给殿下,我先睡了。”
云秀愣了片刻,见屋内已经转入屏风后宽衣的人,只挑了挑眉,掩门做事。
膳房有两处锅灶终日不离火,云秀便来去甚快,李慕爱吃什么,她一清二楚。
“他怎样?”裴朝露靠在榻上,掀开被角让云秀上来。
“殿下自然高兴,直用了两碗汤面。”云秀借这月色辨别裴朝露的神情,然看不清晰,只顿了顿咬唇问道,“姑娘,您……不怨齐王殿下了吗?”
黑夜中,一片沉默。
“国恨在前,家仇随之,最后才是私怨。”裴朝露叹了口气,拉过锦被合上了双眼。
*
一夜到天明,跪在寺门口的人已经被冻的奄奄一息,精神气被抽了大半。然白马寺大门打开,文僧敲钟,武僧练功,住持念经做早课,沙弥打扫庭除,一切如今,仿若谁也不曾见到门口跪着的女子。
阴萧若虽是又冷又饿,却尤自挺着背脊,看着有几分将门之女的模样。
却也仅限看起来,实乃心中焦躁,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般侮辱。只是一想到那长安而来的太子殿下,心中便又有了几分坚毅。
晨曦初露,总算一夜过去,阴萧若扶着侍女的手撑起身子,愤恨地看了眼寺院,若不是太子交代,需确定涵儿服下药,听他一声声音得以慰藉,她估计早走了。
不,她压根就不会来。
她被侍女扶上马车,在车内听着动静。
昨晚那个点,孩子当是睡了,如今总得有些动静了。
*
李慕在书房内,虽因熬夜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尤其是看着那碗中如今不太完整的丹药。医官辨出了方子,俘虏试药无碍,当是可用的。
按着医官的提示,药甚苦,可用开水化开,即可服用。
李慕将丹药放入碗盏中,拎过案前铜炉,倒水入盏。持勺化开时,他尚且不放心,遂起身想着还是同裴朝露商量一番。
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何况今朝看来,她或许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兄长。
丹药已在他的搅拌中慢慢化开,浓重的苦涩味钻入他鼻尖,他蹙眉掩口。索性很快这气味慢慢散去,又重新酝酿出一股又冰又甜的气味,让人闻得甚是舒心。
他本想起身去唤裴朝露,却不由顿住了脚步,只一心一意搅拌那丹药,沉浸在甜蜜与苦涩来回撞击的氛围里。
他看见裴朝露坐在秋千架上,又看见她被打下已经成形的胎儿;看见她桃花眼一片流光,低眉吃着酪樱桃,却又看见樱桃树被砍掉烧毁……
李慕豁然顿住手,起身退开两步,是……幻觉!
他喘着气,双眼却忍不住望向那盏已经化开的汤药,只想重新走过去。
药香缭绕,他看见他的姑娘笑意明媚,翩跹而来。
额中花钿,金粉朱果,是一副好模样。
阿昙,他伸手去触摸……那是他心底再也无法言说的奢望,他想、想和她再续前缘,想重新来过。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碗盏,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喝下它,你便能得到你最想念的东西……
说,或者让阿昙喝,她便能回首原谅你……
李慕端起碗盏,挥手砸了出去,端起一旁架上一盆清水浇下来,终于得了两分清醒。
“殿下——”屋内动静惊动外面侍者,封珩带人推门进来,见此情状,急上去扶住他,扭头急呼医官。
“出、扶我出去……去寝室!”李慕看着地上被砸毁的药,尤似极强的幻药,无需饮,只需靠气味炒能惑人。
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和渴望。
而眼下,他心底的幻觉虽破开了,但身体火烧火燎,又燥又热。
“叔父,你怎么了?”
约好的去骑马,涵儿和她都换了一身骑装。
见他这个样子,孩子奔跑过来,连着裴朝露都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别过来!”李慕喘着气出声。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湮灭在裴朝露的步伐中。
昔年恋人,亦是结发的妻子,李慕拽了她一把却又转身推了出去,“离我远些!”
便是当年和离,他都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逃离。
如此青|天白|日里。
“你——”裴朝露被他拉拽地有些发懵,转眼意识到什么,“怎么中的药,是……医官呢”
“封珩,将她母子二人看好,无本王令,不得离开寝房半步!”李慕已经撑不住,只觉气血都在逆流,浓重的血腥直逼喉咙。
“杵着作甚,快!”一记厉声,他转身掩了唇口,径直离去。
“去扶殿下。”还是裴朝露先反应过来,慌忙谓左右言。
“王……”封珩总也改不了口,“贵人,请吧。”
裴朝露看着数位医官匆匆而来,又见屋内砸碎的碗盏,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左右他中药是事实,只默声牵着涵儿回屋。
“阿娘,您攥疼握我了。”涵儿小心翼翼地提醒。
裴朝露怔了怔,松开手,发现掌心一片濡湿。
封珩一路随着,默声无语,只在途中扶了她一把。
平缓宽阔的道,她突然便跌了一下。
“无碍。”她笑了笑。
踏入寝房时,她转身道,“把外头那女人给我带进来。”
第40章 圈套 愚蠢,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屋内, 云秀已经带涵儿去了他的房中温书,这厢只剩了裴朝露一人。
未几,人便带来了。
裴朝露抬眼看她, 倒了盏茶放在空座上。
阴萧若蹙眉,眼风环顾四周,除了带她入内的封珩,并不见李慕, 亦不见孩子。唯有面前坐着的人,眉目平和, 却隐隐带着压迫。
阴萧若望了她一眼, 没动。
“一夜霜寒, 喝盏热茶慢慢说。”裴朝露也给自己倒了盏,捧起慢饮了口。
茶水咽下,再观面前人却还只是盯着她, 并未挪动步伐。
“那便我问,你答。”裴朝露手中捧着茶盏,汲取一点温热,“你是送药来的?”
“对!”阴萧若终于有了些反应,挑眉回道。
“谁让你送的?”裴朝露又问。
阴萧若沉默。
李禹并未主动要求她来,是她实在受不住李禹爱子心切, 遂毛自荐。
故而眼下,自然谈不上谁让她做事,原是她自个心甘情愿的。
“你爹?”
“不是。”
“李禹?”
阴萧若又不说话。
裴朝露抬眼,目光从上往下扫过,转眼间手中茶水泼了她一身。拔了发髻上一枚扁平尖细的发簪给封珩,“一片。”
她出身将门,学礼仪, 懂谋略,然靖廷长公主育子,血腥残酷的一面亦让他们早早见识了,譬如裴朝露幼年时,便被母亲时常带在身边,于暗牢中看刑官拷问探子。
母亲手下人问话的手段,远比大郢刑部花样要多的多。
譬如这连根翘指甲,未见血流,先脱外甲。肉眼看着还是完好的一片,却已经生生脱了皮肉。
便是眼下阴萧若这般,她被封珩按在桌上,只觉一缕淡金寒芒扫过,正诧异发生了何事,转眼右手中食一股钻心的痛,“啊”的一声惨叫出来。却又不知伤在何处,明明是好好的一根手指。待想要缩手来看,一扯动,一片完整的指甲便脱落下来,伴随着一股冰凉的血流,和背脊生出的冷汗。
“你带人上山,毁了我女儿骨灰。我捅你一刀,本已两清。”裴朝露从袖中掏出帕子,撩起她下颚,给她擦着面上薄汗,“眼下你来此请罪,还来送药,实在是此地无银。看在你长姐的份上,我且给你个机会,将话吐干净了。否则,待医官再来同我说——”
裴朝露松开她,隔着帕子捻起那枚指甲,笑道,“便不是一片,一根,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说着,她将指甲搁在阴萧若眼前,又用帕子捂在她血肉模糊的指头上,裹起来按住。
“封珩,给阴二姑娘多按上会,好止血。”
止血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阴萧若初时还强忍着,待半柱香过去,三枚指甲落下,终于怏怏开口。
“那确乃良药,是太子所赠。妾身不过心疼太子殿下思子之心,又因当日伤了贵人之故,诚心来示好赔罪的。”阴萧若撑着一口气,将话吐出,“难不成用了有什么问题吗?虎毒不食子,太子殿下寻来特地给小郎君治疗哑疾的。”
“殿下就是想见一见小郎君,如此想着小郎君若能开口言话,让您开怀欢喜,您便愿回去了!”
阴萧若喘出一口气,“您当真生在福中不知福,太子殿下这般珍视您,妾身若能得他待您的一半好,便是心满意足了。”
裴朝露生就一张芙蓉面,又是桃花目。年少爱笑,娇憨甜糯。如今沧桑历遍,来不及悲痛仇恨,便先铸了悲悯。
“封珩,寻个医官给她治伤。”裴朝露看了她片刻,微微叹了口气,“姑娘年少,且多与你长姐同行。人生在世,聪慧些总是好的。”
“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
阴萧若闻言,一时有些发愣。
“齐王殿下未醒前,我需留着你。”裴朝露话毕未再多言,只让左右看好阴萧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