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弓箭手顿现,箭矢如雨射向还在驰行的马车。未几, 车身已经中满箭矢, 被射中的马仰天长嘶, 发疯般往前冲去。车轮散开,车轴断裂,骏马倒地, 一辆马车转眼七零八落。
带队的首领唐亭持剑上前,验明正身。
然一路寻来,除了一匹瞪着眼睛已经无有声息的死马。长林道上,从马起到路尽头,并未再看见其他流血之物,更莫说一个人。甚至连着阴萧若都失了踪影……
唐亭回首望那散架的车辆, 鲜血淋漓的马匹,不由眉心一跳。
“……中计了,快撤!”
终是慢了一步,这一刻他们成了笼中雀,掌中物。北侧林中,重新现出一批弓箭手,待第一批羽箭落下, 唐亭带的人已经伤亡过半。西路尽头,封珩亦带兵前来。
两厢厮杀,不过小半时辰,唐亭的人已所剩无几,唯有他和近身的几个护卫拼出一条血路,逃奔离去。
南侧高地上,秋风瑟瑟,残叶飘飞,复了本来面目的林昭,扔了手中面具,亦撕掉阴萧若面上的面具,只冷然道,“可是看清楚了,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如何?”
阴萧若瞥过头不说话。
林昭性子随主子,难得言语,只将捆绑着的人推入封珩事先备好的马车,驾马直奔阴氏宅邸而去。
车驾到达时,另一处郡守府,唐亭捂胸喘气,臂膀嘴角都是血,正勉强回话。。
坐在院中石桌旁的人,手中握着一个茶盏,随着下属的话一句句吐出,面上笑意寸寸退下,到最后,双眸涌上一层血红色,手中杯盏竟被生生捏碎。五指间,滑出一道血流。
“殿下!”一旁的郑太傅连忙吩咐侍者去传医官。
“你也辛苦了,先下去让医官瞧瞧,歇上两日。”李禹缓和了声色,面上神情重新柔和下来,对着唐亭道。
“多谢殿下|体恤,属下告退。”
“让张赟、贺兰飞速来见孤。”李禹合了合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太子殿下三思。”郑太傅闻言大惊,“敦煌往长安的一路,城池众多,二人好不容才插入张掖城内,亦是极艰辛方将六千余人的部队化整为零伏在了张掖城内外,就等着殿下举事,好占城接应。眼下将他们调出,实乃下策!”
“八地高门每一处都有一到两万府兵,保守估计总数不少于十万,孤若不能与八地高门结盟,这六千人亦无用处。不如调来,且先解决眼前的大患。”
郑太傅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大患,乃昔年裴氏女太子妃。她握着太子那般隐秘的事,若以此扰乱结盟,将人都拉往齐王殿下处,他日即便除了汤思瀚,怕也难有他们太子党的立锥之地。
但是这般调动兵甲对付裴氏,必定惊动那一尊大佛,按上次阔叶林和此番长林道两次交手,齐王分明是有自己的人手,且人手之多超乎他们的想象。
遂将此间局势逐一分析给李禹听,只劝他缓缓对付裴氏。
又道,“何况明日便是郡守府开盛宴的日。待结盟成功,盟书签订,择日便可举兵攻入长安……”
“糊涂!”李禹豁然起身,“就是因为明日要结盟,李慕会不来吗,他是孤的亲弟弟,是大郢王朝的六皇子,即便出家然宗正府中依然存有他姓名,长安城中父皇依旧留着他的齐王府邸,孤不能赌。今日已然这般,不如放手一搏。”
“殿下!”郑太傅力劝。
“放心!”李禹抬手止住他话语,“孤有数。你去拟文好生告知八地高门,便说孤身体微恙,宴会择在一月后,即下月初六。同时,传信回蜀地,继续分兵过来,占牢其他未失守的城池,以待接应。”
“可是殿下,若此间齐王与那八地高门直接联系结盟,又当如何?”
“那不至于!”李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愿意再娶别的女人的。因情误事,他一辈子便被一个情字困死了。”
郑太傅闻言,还想说些什么,到底未再多言,只领命而去。
院中尤剩了李禹一人,他挥手谴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官,着人伺候更衣,驱车前往阴氏宅邸。
马车中,他看着被砍去三根指的左手,眸光一下覆上一层阴翳。又观如今被纱布包扎的右手,阴翳里竟燃起一点欢喜。
他望着那纱布,想起那一年秋猎,他手背亦不小心擦伤,她便伏在他膝下,日日给他换药包扎,听话又乖巧。
“孤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如何便不能听话些,非要与孤作对!”李禹轻轻抚摸手背纱布,喃喃道。
阴氏宅邸中,阴庄华因伤还未好,近日便也不曾出去。若非林昭告知,还不知已经发生这般大的事。
林昭和大夫相继离开后,阴萧若靠在榻上,只垂着眼睑也不看长姐和父亲。
还是阴庄华未忍住,起身道,“阿爹,太子这般性情,欲要谋害发妻。你还能让阿若侍奉他吗?他对阿若又能有几分真心?”
“阿姐……”
“你莫说话!”阴庄华气恼道,“旁的不说,如此霜寒露重,你在寺门外跪了一夜。他可派个人乔装看顾你一下。”
“太子殿下又不知我被罚跪了,再者也不是他要我去的,左右是那个裴氏女心太狠。”
“她心狠?”阴庄华被气笑了,“她但凡多狠一分,就不该将你从马车后道提前带下来,合该让你在马车内,让李禹乱箭射死你!”
“阿爹——”阴萧若辨不过,撒娇望向父亲,“我都这样了,阿姐还凶我!”
“华儿,你先回房歇息吧。”至此,因素庭方才吐出第一句话。
阴庄华扫过阴萧若,想着她做的那些事,只剜了她一眼,踏出了房门。
阴素庭在小女儿的床榻坐下,拍了拍她手背,难得严肃的面容上依旧留着两分慈和笑意“阿若就这么喜欢太子殿下?爹爹听着,你阿姐说的仿若有几分道理。”
“爹爹,阿姐没有接触过太子,都是凭感觉判人。可是孩儿是真真切切和太子相处过的,他对女儿是真心的。”
“便是今日之举,我也能理解太子。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成日待在别的男人身边,且那人还是他的手足,是他妻子的头一任夫君。一个男人,如何受得了!”
“阿爹,太子殿下龙章凤姿,细致温柔,若是他非真心待阿若,只是涂阿若年轻新鲜……”阴萧若咬了咬唇,“他很尊重阿若。”
“认定他了?”阴素庭问。
阴萧若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是”。
“歇着吧。”阴素庭又一次轻拍女儿手背。
已是暮色上浮,家臣阴蒙迎候阴素庭出来。待走出一段路,方开口道,“大人,按大姑娘所言,这太子殿下或许……我们可要再看看?”
“毕竟,当年我择中齐王殿下,亦是有了先前几年的甄别和观察。太子殿下是一人之下,但世道反复,大人三思!
“子良,我三思过了。”阴素庭笑道,“但是毕竟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举,至少面上太子无错,我们又怎好无故退亲?”
深秋的夜空,星辰寥落,新月如钩,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难辨方向。
“如今八地高门皆入了这处,若是阴氏言而无信,一来得罪太子,而来还贻人口实。这八处高门,并着我阴氏一族,可是这西北线的支柱,以往有裴氏在,无人敢与之争锋,如今当是我阴氏独领风骚了。如此,第一道,便是名声不能有差。”
“可是若这般,万一太子……”
“那么胜的便是华儿,日后且让华儿拉阿若一把。左右是二丫头自个择的人,她也需担着代价!”阴素庭负手往前走去,亦笑亦叹,“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过一桩女儿的姻缘,一条孩子的性命,如何比得了阴氏百年几代人的期待。
思至此处,他顿下身,喃喃道,“这华儿口口声声择了齐王殿下,我倒也不大放心,怎么也不见齐王那处有何表示?”
阴蒙正欲回话,侍者匆匆来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
转眼数日过去,李禹推后结盟宴的消息自然传到李慕耳中。
各门阀的家主得此消息,多少有心思浮动者。譬如前两日夜中,便有太原王氏的家主踩月而来。话虽说的隐晦,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愿倾家族之力共除国贼,然家中小女年方正好,举族儿郎皆上战场,实在不放心未出阁的女眷。
尚且还下不了榻的齐王殿下,摒弃一贯的冷色寒语,对人难得温厚,许财物许权位许疆土就是不许终身。
而昨日,陇西季氏的家主亦乔装而来,却是连齐王殿面也不曾见到。齐王殿下旧伤发作,医官往来匆匆,喝了药,齐王歇晌至夜未醒。
这日,十月十五,日光正好,秋高气爽,齐王殿下总算能下地,重新处理事务。
书房内,裴朝露将这段时间经手的卷宗理出交给他重新过目。虽然她处理的基本差不多,但有大半需他金印盖章,这步她没做。
“僧武卒的首领也口述二次复命,皆按你先前的要求,到了指定位置。”
话语落下,裴朝露掀起眼皮他一眼。
东上长安,首出嘉峪关,然后依次是酒泉,安西、张掖,威武、兰州,天水,平凉,最后入潼关,到达长安。
她记得二哥和她说过,他和李慕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却不曾想到,不过两月的时间,李慕竟已经将人手插入了酒泉、安西、威武三处。到十月初九,她接到第三处威武城的复命,三千武僧伏于当地寺庙,只觉心中感慨而欣慰。
“二哥也来信了,他已经让苦峪城的族人扮成商旅,往那三城贩卖运输粮草。”
“对了,封珩来回,张掖城城门口近来人员流动颇大,流出的人大都往敦煌而来,这有什么蹊跷吗?”
“那里是他的人。”李慕脱口而出。
空明很早便回话,太子从蜀地带来的数千兵甲占了张掖城。
左右是共罚汤思瀚的,李慕便未再往那处填兵甲,这突然调出往敦煌来是何意?
李慕蹙眉,一时不曾舒展。
“李禹的人?”裴朝露问,一颗心提起来。
是冲自己来的?
一击不成……
裴朝露见李慕掩口咳了两声,垂眸按着眉心,便也未再多言,只转了话头。
“还有空明请示,留守边防的问题,我且不懂这个……”裴朝露原将位置让给了李慕,自己在右手座饮茶,这才饮了口茶,一抬头却见他眉心皱的更深了。
“怎么了?”裴朝露合了茶盏,见他面色发白,一言不吭,只双目炯炯盯着案桌。
“哪里不适吗?要不要传医官?”裴朝露起身至他深处,甫一见他面前卷宗便也反应过来,只顿了顿,返身回了座上。
那原也不是卷宗,是“回贴”。
阴庄华的回帖。
古来男女文定,男予“过书”,女送“回帖”,此番之后,便是请期迎娶。
如今李慕得了“回帖”,当是他先去送了“过书”。
可是这段时间,他病的模模糊糊,连榻也下不来,如何送“过书”,行文定。
“你既已应了,迟早有这么一回。”裴朝露难得心虚,只有饮了口茶,垂着眼睑道,“阴姑娘送信来了,言阴素庭许了,但口说无凭,他并不放心。”
“我便做了主,是简单了些,乱世之中,难有六礼齐全,便直接走了文定。”裴朝露眉眼压得更低,“但是你放心,聘礼并不少与当年……
她是想说并不少于她的聘礼,但此时此刻,这般说来,实在讽刺。
“你看看吧,若、若觉得少了,我让二哥从苦峪城添出来,总没有委屈人家姑娘的。”
话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留他一抹虚无又寡淡的笑意。
四目相视,李慕起身到她身前,“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你做主就好。”
“走吧!”片刻,他道,“今日难得风清日朗,我带你和涵儿去策马。”
裴朝露坐着没动,甚至重新低了头。
“你先前应了的。”他红着眼,突然便有些恼怒。
屋中有一刻静默,虚空浮游着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