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尸体和坚石一起滚下,再将生人化亡魂。亦有活人纵身跃下,护城杀敌。
李禹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险,只随军后退,将阵地交给新推上来、战力十足的将士。
李慕见人正返回,心下稍安,只全力推进。
却不想,眼见李禹便要入来中路,涵儿即将安全。右侧里一直暗箭射中他马匹,马蹄仰天,嘶声长鸣。
李禹从马上跌落,涵儿自也滚出他怀中。
“涵儿!”李慕转头急呼,策马疾奔而来。
数丈的距离,李慕几个纵马便到了他身前,俯身一把捞起抱在胸前,抽开披风盖在他身上,顺带掩住了他双眼。
曾经,他看着这个孩子,纯澈明朗,便想定是他父母恩爱,方被浇灌出如此美好的性情。
然而,他的父母不仅无有恩爱之说,他的母亲还一直生活在他生父的□□践踏中。
她是耗了怎样的心血,才让孩子不看见这世道的难堪与血腥?
如今血浸白骨,尸山遍野,也不该让他尽数看去。
李慕抱着孩子,催马回中路。
李禹方才跌下马的时候,涵儿跌滚出去,不在兵甲维护的安全圈内,李慕孤身策马出来,亦是风险万分。
被左右扶起的太子,望着疾奔的人影,只一个手势抬起,面上露出两根笑意。
李慕耳力极好,护着孩子压身避过。一只冷箭从他背脊擦去。
身后箭弦声嗖嗖而过,李慕伏在马上,扭转马头拐了个弯,往城门奔去。
只听轰隆一声,天水城城门破开。
他纵马入城,身后是他的万千兵甲,前方是他年少的故乡。
“没事了!”他拨开披风,低眉望着怀中的孩子。
孩子抬起一双和母亲一样的桃花眼,盈盈泪目看着他,张合的唇口发不出一个字。
半晌,只泪如雨下,抱住他,摸索到他的后背。
“别怕,不要紧的……”李慕哄他又慰他。
他的左肩胛处中了一支箭,终于支撑不住,跌下马去。
孩子抱着他,侧身护住,没让箭矢再没入血肉。
“我不怕。”黎明的天空中,晨曦出露,孩子一笔一划认真地告诉他,“阿娘说的,你会保护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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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像你阿娘。”
李慕含笑抚摸他眉眼,闭上眼的瞬间,千里之外,有人从梦中惊醒。
第50章 后方 此生已经和她无缘。
敦煌郡守府。
裴朝露捂着胸口睁开眼来, 从榻上豁然坐起。声响惊动守夜的林昭,疾步掀帘入内。
“娘子,可是梦魇了?”林昭望着满脸薄汗的人, 搭过她的手把脉。
裴朝露一时没有应声,只瞧着那头稀薄的天光,透过菱花木窗洒下来。
“娘子不若用些茶水,醒醒神。”兰英随后进来, 倒了盏茶奉给她。
裴朝露眼前还浮现着方才的梦,整个人只愣愣坐着, 唯有呼吸急促, 胸口起伏间, 脸色一阵阵发白。
“前线可有信送来?”半晌,她终于缓缓开口。
兰英同林昭对视一眼,猜她是念着涵儿。
那样险恶的攻伐之战, 死生参半,实在不知太子是怎样想的,竟放着稳妥安全的后方不安置,将孩子带去了战场之上。
也难怪半年来,裴朝露时时心神不稳,梦魇频繁, 本就瘦弱的人如今更是脱了相。
林昭收回把脉的手,她原是知晓裴朝露用过两枚“固本丹”,捡回一条命,重塑了根基。但却不免奇怪,那样罕见金贵的药材,竟还不曾完全养好她的身体。
便如此间,若是寻常人即便是数月担惊受怕、心力交瘁, 养一养便也能回来。然这厢,根本似纸糊的灯笼、琉璃筑的盏,只能精心静心地养着,哪里经得起精神的磋磨和心神的内耗!
“娘子,您且一定放宽了心,如今前线的局势一片大好。”林昭收回手,给她擦去面上薄汗,“您养好身体,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是啊。”兰英接上话,“信还是十日前送来的,战情和皇长孙皆好。娘子若实在心急,属下便去回大姑娘,再催一封信去问问。说不定我们再接齐王殿下的信,当是让我们整理行囊前往长安了!”
兰英自小随着阴庄华,对长安亦有着无限憧憬之情,眼下说来眉眼间既有对自己姑娘的敬佩之意,又有对主子择了个如此英明骁勇的夫婿的自豪之情。
裴朝露接过兰英手中的茶饮了两口,人恢复了些精神,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左右是个梦,无需为这厢浪费兵力。”
“你去给我熬碗安神汤吧。”裴朝露自己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天已大亮,我捡些事做,不瞎想。”
她笑得柔弱又坚强,侍奉的两人望着亦无话,只躬身退去。
裴朝露静坐在榻上,控制起伏的心绪,反复告诉自己是梦,是自己多思恍惚所致。
“姑娘!”从偏室过来、在门边站了片刻的云秀,见那二人走得远些,方匆匆入内,握住了裴朝露攥着锦被的手,须臾将她搂进怀中。
她是自太子领军离开后,回来的裴朝露身边。当日回来,亦是对主子颇有微词,却也知晓是为了她好,。
她虽最是知晓裴朝露心思,却到底一介柔弱女流,不似兰英、林昭那般。裴朝露一想起早年死在东宫的其他三个婢女,遂做了这般安排,宁可孤身重返东宫也不再将她带回。
可这人,拣着空回来侍奉她。
“姑娘,你可是梦见齐王殿下了?”云秀抚拍她的背脊,低声问道。
到底是从小伴着长大的人,云秀识出端倪。目光落在那两位离去的方向,心中不免更心疼自家姑娘。
那两人虽也是极好的,然一个是齐王的人,一个是阴家大姑娘的人。按她姑娘的性子,梦魇齐王这桩事,是绝计不会再这二人面前开口的。
这半年来,太子有心磋磨她,硬是连一封报平安的信都不传来。她能得到涵儿的消息,多来还是阴家姑娘向齐王殿下问起后告诉她的。
“您梦见乃再正常不过,只是您且说出来,切莫郁在心中。说说,梦见了什么,奴婢给您解一解。”
裴朝露在她怀中点了点头,“我梦见他伤得很重,我……”
云秀尤自拍着她,“姑娘,不若您送只雪鹄去,齐王殿下走时,同您待他一样,什么也不曾留给,便是一句话也没有。但是他把雪鹄留给了你,便是想着同您传信的。”
云秀顿了顿,“您不若亲自问问殿下,不过是问小郎君是否安好,问一声殿下安好,不当什么的。”
裴朝露没有应声,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是齐王,很快便会立齐王妃。
而她,是当朝的太子妃。
嘉峪关里的那个姑娘,已是足够通情达理,她没有理由再在背后同他往来书信。
“那不传信。但也不怕的,姑娘。”云秀缓缓道,“便是殿下当真受伤了,那战场受伤再所难免。您这般惶恐,到底还是小郎君的缘故。您呀定是怕殿下受了伤,连带着护不好小郎君。”
“但您且转过头想一想,殿下定是将小郎君放心上的,便是为了保护他也会护好自己。再退一步,您比谁都清楚,太子是舍不得小郎君有差池的,否则他还有个什么指望!”
“所以,您就是心太重、又是知晓他们决战在即,生了怪梦……”
云秀絮絮说着,似是有几分道理。亦或者当真将这梦说了出来,不再闷在心头来回琢磨徒生忧患。裴朝露觉得心稍定了些,眼前也明朗些许,只从云秀怀中退身,捏了捏她面庞,“给我更衣梳妆吧,解语花。”
未几林昭又送来一盏安神汤,裴朝露半滴不剩的喝下,方打起精神出了寝房。
暮春四月,阳光碎金。
她坐在廊下翻阅郡守府中人员的出行记录。
如今的郡守府,一分为三,居中的三间正堂由她占着,东边院落住着八地高门的嫡系家眷,西边则住着当日逃奔而来的长安诸方权贵。
初时,这两波人并不愿听她劝说,更不愿住入此间。
八地高门的家眷多来是因为当日白马寺夜宴,同太子结亲不成,将这笔账算在了裴朝露头上。
当日宴会上,戳穿了李禹不能生养,然为彼此牵制,这些家主虽放弃了与之联姻,但也不曾将李禹的事说旁人,只将其当作把柄握于手中。故而他们的家眷只当是裴朝露善妒,恃宠而骄不许纳妾。
如此,那些先前想着要入东宫的贵女们,如何会不憎怨她!
至于原本投奔在各寺院中的长安权贵以定安老侯爷为主,恨她之心便更无需说。
直到两月前,龟兹乘乱犯境,边陲线上阴庄华分身无术,裴朝清遂领军顶上,如此罪臣之子身份曝光。
定安老侯爷却有些回过味来,一个乱臣贼子,如何还要这般保家卫国!再闻这收复长安所供应的一路粮草,半数出于裴朝清之手,心中防线便塌陷了许多。
裴家仅存的一双血脉,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游说各方,一个用一身鲜血、一场苦战终于博得一点旁人的信任和回旋的思考。
如此,定安老侯爷带着一众权贵入住郡守府。
而龟兹犯境后,敦煌郡内人心惶惶,多少觉得不安。八地高门的家眷亦有入住郡守府的念头,却又拉不下颜面。最后还是裴朝露再次相请,搭以梯|子,让其顺势而来。
待得皆入府中,为保安全,裴朝露亦定了严格的出行纪律。
经历了城破逃亡而来的长安权贵们,对此倒也无话。
只是西北道上不曾真正体会过家破人亡、又被惯养的肆意桀骜的贵女们,大都觉得被束缚着,不免暗里依旧憎恶着裴朝露。
尤觉她事多瞎操心,拿着鸡毛当令箭,更有甚者背地嘲讽她。
譬如,方才来正堂时,路经花园假山,便又闻得那不堪之语,是甘州崔氏和云州萧氏家的女郎在悄声闲话。
“太子妃不过仗着太子宠爱,方坐在那位置上。司徒度大厦倾塌,毫无根基,俨然是空中楼阁。太子估摸是看在已薨逝的镇国公主的面,留她在高位至此。若论她母家……如今时下,连个奴籍都不如,她就是个罪臣之女!”
“出身差些也罢了,她可是侍二夫,嫡亲的一对兄弟都落她手上了,也不知施的什么狐媚妖术……”
“就是,还成日拘着吾等。她如今是尚存着几分姿色,然到底过了花期,又是病恹恹的一副身子,且看她能熬到几时!”
云秀初闻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被裴朝露眼神制止了。
遂而眼下,看着送来的欲要出行的几位贵女的请示,只从裴朝露手中夺了,“姑娘且让她们出去,让她们被龟兹的细作捉去,吃些苦头就知道收敛了。”
“拿来!”裴朝露持着狼豪,不紧不慢道,“若是素日,我且直接派人装作歹人给她们绑了,让她们切身体会一番。然,如今不可。她们每个人都代表着一处西北道上的高门,若是此间有何差池,必定影响前线军心。”
“她们耐不住性子胡闹,我却不能由着他们。”裴朝露浅笑道,“归根到底,我也不是为了她们,是为了我自个。”
“前方战场,许胜不许败。”她挑了挑眉,向云秀伸过手,“这样一想,是不是气顺多了!”
“上回信上所说月底将决战,再忍一忍就过去了。”裴朝露接了云秀递上的册子,“她们若不满意我安排的出行方法和频率,便让她们过来,我且再解释着。”
“姑娘,你也太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