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动作惊到了廊下人,裴朝露将将睁开眼,林昭便已经走上去。
“这是殿下的衣裳,你作甚?”林昭心疼地看着那些揉出褶皱的地方。
“是你的殿下,不是我的。”云秀将熏炉塞给他,一甩头过来了裴朝露去,“你自个给你家殿下熏去!”
云秀话音落下,伸手给裴朝露揉太阳穴。
“林昭、兰英,你们先去用膳吧。”裴朝露声色清浅,嗔怒了云秀一眼,“发什么疯!”
“快去吧,莫理这人。”裴朝露拦下她们行礼,柔柔笑道。
二人自也不会多心,只从容退去,外院拐角正遇回来的李慕。
二人亦相似一笑,林昭道,“殿下且回院子吧,太……姑娘备好膳了。”
李慕颔首,脚下生风,然却在门口顿下了脚步,侧身避过身形。
殿中一对主仆正在闲话。
“奴婢生气,自不是气殿下。这两年,从敦煌到长安,奴婢也看出来了,殿下确实也不容易。”
“可是,他再不易,有您不易吗?”
“那你是气我?”神思清明如裴朝露,听闻这前后两句,逻辑却也一时理不清,只得试着问道。
“对!”云秀重重一点头。
裴朝露瞬间瞪圆了她晶莹透亮的桃花目,有些委屈道,“为何?”
“今个晨起,你便盯着沙盘一处愣神。那处奴婢识得,是洛阳。洛阳有一处明廷山,那里有二公子当年为你置办的宅子。”云秀尚在气恼中,“您是不是打算待大事结束后,便去那处生活?”
“不可以吗?”裴朝露捏了捏她面庞。
“当然可以,姑娘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云秀红着眼道,“可是你分明已经原谅殿下了,为何不做其他考虑呢!”
“且不说在这寺中种种,您将奴婢留在宫外。明明可以让奴婢随着二公子,却还是让奴婢去了殿下处,不就是替您照顾他吗?”
院外人闻言心跳的厉害,却又转瞬跌下。
裴朝露道,“让你留在殿下处,是防止万一。二哥如今还不得见光,如此计较,殿下处自然更好些。”
裴朝露当初当真是这般想的,然今日经云秀一提,她拢在袖中的手,掌心莫名生出了一点汗。
“再说此番在这寺庙中……”云秀脸颊微红,“姑娘,你们都同卧同食了!”
云秀顿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待大事成,您何不留下呢!你压根也是舍不得殿下的。”
裴朝露望向云秀,又抬眼望向秋天渐高的天空。
阳光洒下来,真实而虚幻。
她不否认自己在看到那些信的时候,便已经原谅他了,然而原谅他并不代表就能和他重新来过,长相厮守。
即便裴氏坍塌染了权利收放的色彩,她可以秉着理智不怨他。
可是横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死去的芙蕖,一个活着的涵儿。
她要如何和他共度余生!
或许一别两宽是最好的出路。
以后,他会为君为皇,亦会有更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和皇后。
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想起孩子,裴朝露低眉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年少情爱都是真实的,她爱过他,总不忍心他一生无子。
而她但凡有情,亦接受不了同一屋檐下,旁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
她出身裴氏司徒府,从小由母亲教授。阿娘教了她所有,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
所以,她想唯有离开方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若天可假年,漫长人生里,相逢一杯淡酒,亦不是不可以。
“我不怪殿下了,是因为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同就此和他在一起,没有旁的关系。”
院外,李慕的心跌了又跌。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裴朝露看着眼前屋舍,似与这山间一场幽梦作别。
很快,她要回到人间帝王家,她还需保持清醒。
汗水濡湿的掌心,被自己掐了又掐。
院外人合了合眼,转身离去。许是因为心绪的涤荡,他袖角绊倒门畔物什。
几捆柴火倒地,不轻不重的声响。
“是殿下!”云秀匆匆赶来。
然她还没到门边,便与人撞了满怀。
李慕去又返。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
他闻之此语,在初秋,却已入寒冬。
可是,他连恼怒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曾经,她那样一心一意,满心欢喜地守在自己身边。
“能用膳了吗?”他阔步进来。
“能……”裴朝露见他一副目不斜视、匆匆而过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
这是在外头听到壁角了。
“明日我启辰去接穆婕妤,如此便同她一道回宫了。”
“你斋戒还有二十余天,林昭和僧武卒都在,无妨的。”
“等回去,也无妨。”
“我会每隔一段时间,便让司天鉴同这次般,设星象局。或者,如今各郡县皆发状况,我会设计让李禹外出监察……总之,不会让你同他待太久的。”
“还有……”他彻底不再看裴朝露,只想起来此第一日,看到裴朝露手臂上一道贯始末的红痕,“如果他……你们到底是夫妻,你为女子,强推总是吃亏……”
“你忍一忍,护好自己。”李慕饮了口酒,眼眶红了大半。
“你别怕,这回我在长安的。”这厢眼眶全红了。
裴朝露张了几次口,却也没吐出话来。
半晌,她有些恼怒地搁下了筷子,眼风扫过四周。
只觉不能入这屋,更不能见此人。
她好不容易重聚的清醒又被搅散了。
她鬼使神差地捡起筷子,从面前一道山羊暖锅中,在最底下,夹出一枚甜姜搁在他碟中。
“天凉了。”这顿膳,她终于说了一句话。
第63章 回朝 眼下皇室有子诞生,当是贵不可言……
山间寺庙中的一顿午膳, 因一片甜姜改了气氛。
后面两人都未多言,李慕用着姜片,低头进一碗牛肉汤饼。裴朝露拎过他面前的酒, 给自己斟了一杯,小口饮着。
她拿过酒壶时,李慕伸手止住了。她抬眸看他,面上有流光温柔的笑。
李慕便收回了手。
未几, 裴朝露又给他拣上一片甜姜,自己轻酌一口酒。
她将将用过药膳, 还未觉得饥饿, 便只是坐在桌畔, 时不时给李慕夹拣暖锅中的甜姜。
甜姜虽甜,是相较于老姜。一片接一片用下,总也是辣的。
李慕感觉嗓子有些冒火, 却也没有开口,她给他夹多少,他便用多少。
当是没有了,裴朝露放下筷子,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适逢李慕用膳毕,伸手拿走了酒盏, 自个饮下了。
那并不是寻常的酒,乃特地调制的药酒,本就是补身的,伤不了什么。
裴朝露蹙了蹙眉,没说话。
补身的药酒,也是有量的。这是第三盏,她过量了。
李慕饮完, 眼睑微垂,并未落在裴朝露身上,只是伸手握住了她搁在案桌上的手。被他拢在掌心的细软手指颤了颤,到底不曾收回。
他带着细茧的掌心慢慢摸索过她手背与五指,至指尖处重新将她的手指拢在手中,似是感受着什么。
片刻,他侧首,目光落在裴朝露面容上。手缓缓松开,欲要抚摸她面庞。然只是伸了伸,便放下了。
“多进些膳,太瘦了。”
在先前嘱咐了繁多的事宜,讲了许多话后,一阵用膳的沉默里,他终于只剩了这一句话。
汤思瀚虽然不曾被抓获,但已经露了踪迹,如此各路追查围,只要他不越过边境,抓到指日可待。
从收复长安,到逼出汤思瀚,再到复原真相,还裴氏清白,他们已经走完大半。然而后面的路看似短暂,却更加艰难。
他和她,都明显感觉到了天子的态度。
而即将要回到皇城之中,宫墙高阻。李慕有万语千言,这一刻亦不知从何说起。终了便化成了这一句话。
裴朝露接上他眸光,眉眼含笑中涌上一股涩意。
须臾,合了合眼,盛了碗碧粳米粥慢慢用着。
李慕定在翌日前往洛阳,然这午膳,亦算作了告别。因为避耳目,他没法从正门下山,还需过后山暗道,便也需花上大半日的功夫。
遂而午膳后,他带着贴身的人离开了。
裴朝露没去送他,只一个人坐在屋中,捧着没用几口的粥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