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昙,汤思瀚早晚能抓到,裴氏也早晚能够翻案,你的族人、冤死的将士也总有一天能够清白昭雪。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吗,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你有涵儿,他很好……”
“那你呢?”
“我没有想过今生还会有子嗣。”李慕合了合眼,忽而留下泪来,他握上她肩膀哑声颤语,“我只求你好好的。待所有的事情结束,你走吧,去山里,去林间,去你喜欢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求你留下,也不奢望能见到你,我只求你活着。”
“你活着,无论你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感受到你。”
大抵从七岁初相识,她喂他一盏酪樱桃,让他人生尝到甜蜜,便开始带动了他心脏跳动的另一半频率。
年少初时,他从不敢妄想,唯一所想便是小郡主平安寿永。
他能看见她最好,看不见知晓她好,亦很好。
后来得了她完整而纯粹的爱,他方开始有所求。
求子嗣,求陪伴,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求永远。
只是后来的后来,一步错,命运罚他回到最初时。
不可再妄想,他便又剩了唯一所求,她活着便很好。
“我要孩子,原也不是因为你。”裴朝露仰头接上他眸光,话语浅淡,却如雷劈下。
李慕闻言,有一刻心悸。
说是无所求的,却根本经不住这样一句锥心之语。
然而,同他咫尺之地明明柔弱地如同瓷器、仿若随时可能破碎的女子,话语却依旧清醒和智慧,“当今天子想要以新生为祥瑞,作为他复国后的福祉,想借此掩盖曾经的错过,从而麻痹所有人忘记那些冤死的亡魂。”
“他休想!”
“他逼我给你掌宴选妻妾,想让你诞下子嗣,以此为新生祥瑞。”裴朝露拉过李慕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双目赤红道,“如今不正好吗?我给他一个祥瑞。”
“但凡祥瑞占着我裴氏的血,这世间,这世人,就都不会轻易忘记潼关阵前的七万亡魂。”
“我是罪臣之女又如何,今朝祥瑞从我腹中出。”
“你也不必担心,你父皇会因此舍了这祥瑞。”裴朝露顿了顿,面上多了两分嘲讽,“他一定会接受我的,且会好生供着我。”
“当年,父兄战死沙场,潼关破,长安落。陛下召空明问话,空明以为他会问敦煌的事宜,毕竟那处是大郢发祥地。又以为会让他给战死的将士超度。却不想,陛下所问,竟是如何得长生,如何修来世,如何名列神位或鬼雄。”
“不问苍生问鬼神!”
“既如此信鬼神,这寓意新生的祥瑞他如何敢毁之!”
这些因果,大概便是在这沉默的七日间,理顺的。
裴朝露松开李慕的手,起身至窗户,望楼下艳艳群芳,眉宇里没有了方才的愤怒和激动,只多处两出萧瑟和不忍,却也很快敛尽了,“只是委屈你,不能娶妻生子了。”
祥瑞之所以被称为祥瑞,乃是因为稀少。
此子诞生,东宫亦只会有此一子,而齐王府无后院,便也无从言说“子嗣”二字。
当日为回长安,她让他同别人结亲。
如今为安抚帝心,她不许他再娶妻生子。
百年世家的女儿,从来清正高洁,隐在人性里唯一的一点卑劣,全部针对了他。
然而,对面相识半生的男子,终究是懂她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也不曾走近她。只隐在窗后,亦是在她的身后,“你好好养着,我会撤掉所有对汤思瀚的搜捕,不再追查。”
裴朝露转身看他,眼中有晶莹的泪珠滚动。
“放心,外围还有阴庄华和你二哥,他们会接我人手进行围补的。”
她用这个孩子牵制了天子以新生掩旧错的念头,他自然需要配合放下追捕,让天子觉得他们已经服软,一切皆如他所愿朝前走去。
这是在此间局势中,唯一既可以名正言顺保下孩子,又继续抓捕汤思瀚的办法。
如此,他们与天子间,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平衡。
十月初三的这场百花宴,从西北道到长安各高门,无一贵女摘得半点喜气。最大的喜悦者,是东宫太子妃。
她用药归来,身形尤自不稳,足下失力险些跌倒。
后传太医诊脉,竟是有孕两月有余。
一时间,合宫皆惊,又喜。
司天鉴掐指算来,自是贵不可言。
太子妃在东宫多年,从来敦厚随和,难得这厢向陛下提出承恩殿中多往事,住之锥心难忘,想要挪宫。
陛下道,“往事不可追,你若愿真心往前走,挪宫自是小事。”
彼时裴朝露身形初显,只浅浅笑道,“舅父,既得新生,阿昙便也想换个新生。”
陛下颔首,只是尚且遗憾,那小儿子还那般执念,然左右多番禁军叹来消息,自得太子妃有孕,齐王殿下消沉许久,手下多有松懈。
李济安遂也稍稍松下口气。
再是痴情,一个男人总也受不住心爱之人,为他□□,且接二连三给旁人诞育子嗣。
他望一下外甥女还没隆起的胎腹,道“果真祥瑞”。
遂也准了挪宫。
裴朝露挪去的是蓬莱殿,在宫城西北角上,由贵妃和德妃一同照料。
挪宫这日,是十月底,正值李禹得胜归来。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秋雨,地上积水亦滑,她将将被人搀着要走出殿外上马车,便同李禹迎面撞上。
打了胜仗的太子莫说面上没有半点欢愉,根本就是阴沉着一张脸。
“殿下可是赶着回来送妾身的?”裴朝露笑意盈盈道。
李禹胸口起伏,一把拽过她。
“殿下!”裴朝露紧紧抓住他,不让自己跌倒,“您小心些,会伤到孩子的。”
李禹双眸涌起滔天大火,死死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裴朝露退开半步,站稳身形,垂眸抚着胎腹,轻声道,“殿下应该高兴的,唯有妾身有孕,方能证明您身子无漾尚能传承子嗣。您亦不必费神,成日给宫里的妹妹们按上各种不能生养的名头。”
“妾身说得可对?”她抬头追问,笑意温和又刺目。
“对!”李禹终于吐出一个字来,面上浮起一贯的温润神色。
“那么,劳殿下送妾身一程吧。”裴朝露从侍女手中接过伞,递给李禹。
当年他诓她入了东宫,百般折辱。
终于到了今日,她亦让他屈辱万分,有口难言。
李禹顿了片刻,接过伞撑开,扶着她,一步步送她出东宫。
裴朝露拂开他的手,同他并肩走着,“地上虽滑,妾身尚可自己走,只要殿下莫起邪心。”
“妾身若有个闪失,陛下怕会不高兴。”
李禹无话,只冷哼一声,直到送她上马车,入了蓬莱殿,他方又变了脸色。
可以说是面沉如水。
看守蓬莱殿的禁军首领,竟然是封珩。
是李慕的人。
他亦未再多言,只甩袖去了宣政殿。
裴朝露合了合眼,仰头望向已经雨停的日空,这此间平衡,至此算是将将拉平。
第69章 胎动 他会动了。
李禹未至宣政殿, 在甬道上先遇到了苏贵妃。
苏贵妃叫停步辇,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择了一处临湖幽径, 同他并肩走着。
“阿娘如何在此?”
李禹扶着苏贵妃走在前头,身后宫人远远随着,自不敢上前叨扰。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李禹方才开了口。
“你说呢?”苏贵妃笑了笑, “你的太子妃如今最是金贵,可不是要阿娘来伺候她吗!”
“她哪经得起您侍奉!你看一眼给父皇交差便罢。”李禹勉励压着怒气, 尽量让语气变得平和。
然到底没能在母亲面前装过去。
“这是怎么了?阿昙有孕, 你瞧着不大高兴啊。”苏贵妃抚着他搀在臂弯间的手, “凯旋的大军还在潼关,你这快马奔回 ,怎的就是这副神色?”
苏贵妃顿下脚步, 重新细辨李禹神情。眼风四下扫过,只悄声道,“可是孩子……”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却是换了个话头,“八月初,我同阴良娣去宝华寺看阿昙, 那良娣动了心思,给阿昙下了好东西——”
“她没中药!侍女将沾了脏东西的心经打湿了,失了药效。良娣和我亲眼所见,人是清醒的!”
李禹说是这般否决,但那孩子不是他的,亦是事实。
至于是谁的,算算时间自不言而喻。
如今将将三月, 左右是在那寺中怀上的,再思先前李慕装病的种种……两人均不再皇城!
“那是阿娘的不是!”苏贵妃轻叹一声,却仍是带着几分不虞,“你也实在太痴心她了,东宫里那个妃妾不比她康健,你瞧瞧前头的涵儿,她那副身子骨能生出什么好孩子。”
“好了,阿娘不说了,总是你的孩子。又是占了祥瑞之说,是喜事。”苏贵妃拍了拍他手背,瞧着他面容,继续往前走去,“你且说说何事烦心,便是这么副阴郁的样子!”
“蓬莱殿门口,守着六郎的人,是我东宫没人了吗?”李禹拣了个还算合适的由头应付苏贵妃。
“我且同父皇说了,将人换下来。”说着,李禹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后头步辇上来,“阿娘转道过去看看便罢,左右她同德妃要好,您也不必费神。”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苏贵妃睨他一眼,谴退步辇,只就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六郎的人是宫外亲王府邸的,能调去蓬莱殿里,便是你父皇应了。那日他提出时,阿娘亦在场,说是你不在,蓬莱殿又出了宫城二十余里,禁军分管不便,遂用了他的人。听来完全是为你着想……”话至此处,苏贵妃又看了眼李禹,“自然,他想的是旁的,但也无妨,他至多便是想想,阿昙如今怀着你的孩子。”
眼见李禹面色愈加难堪,苏贵妃蹙眉道,“让他的人守有何不好?看着兄友弟恭,你父皇甚是满意。如今时下,你莫要为了这么些小事惹你父皇!”
李禹不应声。
“你是不是忘了中秋翌日,阿娘同你分析的时局?眼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