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儿,你、能说话了?”好半晌,她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嗯!”涵儿点点头,“所以,阿娘先听我说。”
多年不曾开口,孩子的话语音色都有些生涩,不甚连贯。
然而每句话落下来,裴朝露觉得一字字皆清晰烙在她心头。
且喜且悲且疼。
“很久前了,有一回我瞧见他打您,朗朗白日里便撕了您衣裳……就是那回吓得,连夜起高烧,翌日便说不了话……我不是因为风寒患的哑疾。穆德妃说这是心疾,她说或许哪天就又好了。”
涵儿望了眼微微发颤的母亲,只抓着她的手继续缓缓道,“他对您不好,对我也不好。”
“在敦煌瞭望原上,他将我掳去,叔父的人围了郡守府。箭羽射来,明明是避着我的位置,他为攻心,直接便抱着我挡箭矢。”
“后来收复长安,天水关前,又将我带上烽火连天的战场,让暗子射杀我,诱叔父救我,以灭叔父。”
“他生了我一回,却想杀我两次。阿娘,我可不可以不认他了?”
裴朝露喘出一口气,却没能开口说话,只反手握住了孩子。
“我以为,您又有了太子的孩子。”涵儿空出的一只手抚上他母亲的胎腹,“所以我才会生您的生气。”
“您有一个我,已经很难过了。”涵儿低垂着眼睑,声色里有些黯然。
裴朝露将掌中的小手握的更紧,张合着唇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好半晌,方握撑着下了榻,将他拥抱在怀里。
他的面庞贴在她小腹上,听他手足的心跳。
裴朝露眼眶中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来,片刻轻轻推开他,颤声道,“你,如何知晓这不是你……这不是太子的孩子?”
话音落下,她便也猜到了。
果然,涵儿道,“叔父说的。”
顿了顿,又道,“您派人数次接我不着,他便入东宫寻我。”
“他、和你说了什么?”裴朝露有些紧张。
“好多!”涵儿笑了笑,“说的太多,涵儿都记不全了。但是有句话涵儿记得。”
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上扬的嘴角噙着笑,“叔父说,他自然爱您如今腹中的孩子。”
“但是只要是您的孩子,他都爱。”
裴朝露眸光亮了亮。
涵儿的话语接连而来,“所以阿娘,只要是您的孩子,亦都是涵儿的手足,涵儿都喜欢。”
风欺雪压的冬日里,屋中储着地龙,自然干燥暖和。
然这一刻,裴朝露觉得她干涸又荒凉的心,终于又得到些许甘霖和温暖,有了对来日和新生的企盼。
她之一生,从嫁给李禹的第二年开始,对这个人世便不再有太多的奢望。
先时,是被困年少情爱,想向李慕问个明白。
后来,母族被灭,她亦无心个人私情,只想给家族翻案。
至今日涵儿来时,她都是这样的心态。
她并未想过太多之后的事,总觉待此间数结束,她的生命也该耗尽了。便是还有残余,也不过随风来去。
她到底还是太累了,已经无力去想象和计划来日岁月。
即便是有了腹中的孩子,她总觉歉疚。因为她也清楚自己的身子,这样孕育下去,能否撑到孩子足月。
便是孩子安恙,她又能否熬过临盆那一遭。
而她实在不敢多想孩子出生后的情境,诚如李禹所言,便这样放入他名下吗?他日真相浮于水面,两个孩子要如何自处?
这数个月里,她偶尔想到此节,便觉彷徨又恐惧。
然而这厢,手足这遭,竟已被化解。
涵儿知晓了一切,亦接受了这还未出世的手足。
裴朝露搂着他,聚拢神思,只温声道,“你是何时能言语的?如何不早点告诉阿娘!”
“天水关,叔父为我以身当箭,箭头没入他血肉,他捂上我眼睛的一刻,我便叫出了声。只是大抵人马嘶吼,他亦不曾听见。”
“我不会说话,太子才能少在我身上投心思,我就能跟着阿娘。”
裴朝露轻笑了一声,只频频颔首。
当年,涵儿因见李禹施暴而失了语言。
经年后,又因李慕的舍身相救重新有了说话的能力。
“阿娘,那日叔父虽受了极重的伤,然闭眼前却仿若很开心。我见到他一直笑着。”
“他还说,我真像阿娘。”
裴朝露松开孩子,咬了咬唇口,撑着身子重新坐回榻上,“你便是同他要好,也别总提他!”
她话这般说着,却觉面上浮起一层烟霞,只往一侧避过。
扭头一侧乃临窗处,她明眸流转间,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执伞立在风雪里。
适逢胎动,她眉宇微蹙,面上不由浮起几分恼意,垂眸望着一点起伏的轮廓。
心道,你故意的吧。
胎动持续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屋外。
*
眼下亦是胎动持续时,已经昏睡了一昼夜的人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外侧那只手尚且还在摸索中。
守在榻畔的人听得细微的声响,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侧过她额温,须臾终于松下一口气。
李慕低眉望向她一点点挪动的手,似在找寻着什么。
他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慢慢触上她指尖。五指一根一根,一点点覆上她的手。
却也没有整个掌心拢住他,才两根手指缠上,她便将整只手都握住了,拉着搭上隆起的腹部。
“这才四个月,太能闹了。”裴朝露睁开眼,无奈道。
前日夜中,她不过出来片刻,同李慕言语了两句。许是漏夜风雪重,她又连着好几日精神萎靡。如此夜风一扑,后半夜竟发起高烧。
她有孕在身,亦不好随意用药,林昭切脉后,确定不过寻常受寒所致,便只让用凉怕子敷额降温,又嘱咐多喂水。
一昼夜,高烧反复了两次,本来今日午后已经发了了一身汗,当是无事了。然人却迟迟不见醒来。她一直沉睡着,脉象平稳,呼吸匀称,甚至面上有温柔又欣喜的笑,眼角还沾着泪花。
无他,是因为反复做着那个几近真实的梦。
梦中,涵儿不再生她的气,说她腹中孩子是他的手足。
眼下,在连着几次的半睡半醒后,裴朝露彻底清醒了。
她是在做梦,然梦亦是真的。
面前人,将涵儿带来她身边,亦为她将心中的忧患和彷徨断去。
一日间,李慕的手已是第二次覆在她胎腹上。然他的心却比昨夜风雪中头一回触碰时,跳动的还要快。
因为他闻得她话语,亦瞧见她面上神色,自然而娇嗔。有个瞬间里,李慕觉得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年。
她还是如朝阳明媚的姑娘,哭笑皆是纵情而肆意。
“许是他饿了。”李慕收回手,将人扶起靠坐在榻上,转身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喂她。
裴朝露进了大半,漱口净手后,低眉望已经安定静默的孩子。
她看孩子,李慕便看她。
“我有些怕。”半晌,她终于开了口,目光尚且留在小腹上。
李慕闻言,看她的眸光变了变,似是更加深邃。他搁在榻上的双手不自觉握了握,掌心渗出些许汗来。
自敦煌重逢至今,已经整整两年。
她在他面前流露过各种情绪,恨,怨,厌,嘲讽,冷漠,不舍,挣扎……唯独没“怕”。
她所做的每件事,给他结亲、重返东宫、留下孩子,都坚定而执着,他除了在一旁适时的搭把手,旁得再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两人并肩走在一条道上。但李慕能感觉道,在无形中,她始终设着一道屏障,不许他逾越,亦不让自己踏过。
两年,风云变幻,明刀暗箭,她从未主动和他说过“怕”。半点软弱都不曾、亦不肯示给他。
然而,今宵她说了。
她说,我有些怕。
她向他说着心中惧意,是不是终于又觉得他还是可以依靠?
“是何事,你告诉我。”李慕提着颗心,哑声道,“我都在的。”
“我怕不能养好他。”裴朝露红着眼,“就一刻夜风拂面,我便起了高热。”
她想过自己的身子弱,却也不曾想过这般弱。
“也怕生不下他。生涵儿时羊水都流尽了,疼了好久……”
“害怕……生下了他,却还没有抓到汤思瀚。我不想将他带入东宫!”
李慕望了她片刻,只将锦被往上掖了掖,拣过一旁狐裘给她披上。
到了声“等我”,便匆匆出了门。
未几,他捧着一包东西回来,一一铺在裴朝露身前案几上。许是走得急些,气息有些不匀。
“这九枚是保胎丸,养你气血。”
“最后一枚是顺胎丸,供以生产。”
“都是最好的药,德妃说了,尤胜宫中!”
说着,他又将一张边防图打开,把暗子的传信给她看。
“今早接的,原该销毁了,只等着你起来,让你看一眼。”
【东道以除,人往西处去。祖籍已辨,未曾又归人。】
“是故,汤思瀚在往西走,必是要去投奔龟兹。而西边都是我的僧武卒,他又不曾回祖籍。如此,他只有一条路,便是走阳关,入库车道,到达龟兹王庭。”李慕持笔圈出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