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红则是一道红色酥性点心, 多以红枣、赤豆为陷, 偶尔也有无陷, 直接拌着玫瑰花瓣,待出锅淋一层玫瑰花汁。味淡气清,软糯弹滑。
裴朝露有孕已近五月, 因用了李慕送来的安胎药,又有穆清近身精心照料,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半月前亦开了胃口。遂而设在此处的小厨房便按着她的喜好送膳食。
太子妃爱甜点,合宫皆知。
昨日里,东宫的阴良娣便送来了这么两道点心。
虽是大内常用的面点, 但不可谓不用心。裴朝露从得了这两道膳食,至今已经一昼夜,本来已经撤了下去,这厢实在忍不住,又让人挪了出来。
她持着冰叉,挑了一块贵妃红。看了片刻又放下,挑起一片巨胜奴。
阴良娣确实是用足心思, 这巨胜奴外头未淋蜂蜜,取而代之的是樱桃酱,且是原浆打稀。昨日里,一掀开笼盖,裴朝露瞬间便咽了口水。
更别提,贵妃红中弃了赤豆红枣,尽以樱桃果脯裹为馅,外头面皮不掺水,直接用樱桃酱和面。光看便是晶莹剔透,朱红雪白的模样,让人胃口大开。
阴萧若说,她让御厨房将开瓮的樱桃酱和樱桃果脯都用了,要她一定尝尝。
闻此言,裴朝露不由蹙了蹙眉头。
她确实爱甜点,尤爱樱桃。这样的做法偶尔也想过,但如今这个时节,根本没有樱桃。司膳处的果酱果脯皆是六月里存留下来的,原也没有多少,多来做浇头用的。
左右是她有孕在身,六局知她口味,遂也不敢再动这樱桃一类的东西,尽数紧着她用。
她虽嗜好此果,却更懂细水长流。
如今是个什么意思,一下皆用完了!
裴朝露被气得不轻,然看着用完全部樱桃馅料的点心,亦不好再说什么。
自然吃了,总比怄气扔了好。
阴萧若亦是这个意思,昨里日便是坐在这厢对面处,笑意盈盈又恭谨温谦道,“姐姐尝一口!”
裴朝露扶着额头,又好气又好笑。
“姐姐,且尝尝巨胜奴,这个定要趁热吃的。”
樱桃酱占着热气,馥郁又甜香,裴朝露想吃的。
“姐姐——”
只是劝吃的次数多了,她便有些恼。
何况,她本就不喜眼前人。
譬如此刻,对着两碟冷膳,她到底丢了冰叉,扶着腰往身后软枕上靠了靠。
“姑娘慢些!”云秀上前扶她。
然还未扶稳,便听院中一阵脚步声,转眼便是暗卫连着侍卫抽刀拔剑的兵戈之声。
“姑娘!”云秀挡在她身前,在偏室上值的兰英亦现了掌中刀,出现在门口,从窗户缝隙查视外头情况。
“姑娘莫慌,是齐王殿下。”兰英转过身,忍着笑意回话。
裴朝露仿若没听清,远山黛拢得更紧些。
“退下。”外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命令,紧接着是刀剑入鞘的声响。
裴朝露怔了片刻,示意兰英掀帘开门。遂见夜色中,一人披着大氅,从东墙处踏雪而来。
东墙没有门。
裴朝露面上有些热,不由咬了咬唇口。
这是翻墙进来的。
还、被自己的下属活捉了。
她没忍住,还未谴退周身的人,便将这话对迎面进来的人说了。
“他们本就是本王的护卫,功夫便该在本王之上。”李慕将大氅脱给兰英,在铜炉处伸手烤火,“要是这厢有人翻墙进来,却不曾发现,合该回炉重塑。”
话说的有理有据,裴朝露还是看到了他从脖颈至耳畔腾起的一片红色。
到底,是尴尬的。
云秀奉上茶,同兰英识趣地退下了。
李慕去了风雪寒意,方坐到裴朝露对面的榻上。
“这个时辰,你来作甚?”裴朝露见他面色素白,气息亦不匀,便知急行往返敦煌引发的旧疾尚未好透。
“且他回来了,这处虽不在宫中,但你没必要冒这个险。”
李慕闻言,自踏入殿来一直在面上流转的笑意暗了暗,只点头道,“他今个去了安西侯府,这两日不会回宫了。
话毕,那点笑意又爬上他眼角。
他初闻阿昙说他不必冒险进宫,便想着到底她不曾想念他,心便发沉。然回话见又辨出几分是关心他的意思,便又自我释怀了。
裴朝露闻言,默声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安西侯阴素庭昨日晚间薨逝了。
按理,李禹为一国储君,发丧当日前往即可,然却在其辞世当日便去,自是给百官留下仁德宽厚的印象。
他一贯如此。
只是,这般提起阴素庭,裴朝露的目光又落到面前两碟点心上。
李慕随她眼神落下,才注意道案几上的差点。
“这巨胜奴都冻住了,且让小厨房热一热再用吧。”他说着,捡起玉叉拣了块贵妃红正欲用下。
日落时分用了药膳,还不曾有胃口用旁的东西。眼下正好有两分饥饿。
“别!”裴朝露凑身拂开,匆忙间胎腹不甚磕在案几上,只僵着身子顿住了动作。
“没事吧?”李慕被吓了跳,下榻想要扶她却又被她一手攥紧着,只干立在她面前,“云绣,去唤医……”
“不碍事。”裴朝露缓了缓,拦下来他和云秀,“磕得不重。”
“……是他踢得重。”裴朝露低眉浅笑,松开李慕手腕,撑着身子往后靠了靠。
她当已经沐浴,只穿了一身交领小衣,外头披了件边沿风毛极盛的雀裘,露出白皙如玉的一截脖颈。
三千青丝散了发髻,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拢在身后。
周身无半点修饰,素净的如同佛前的青莲。
当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整个人愈加柔和温润。烛光映出她无双的侧颜,她垂着如扇的长睫,双眸凝在胎腹上。
“许是男孩,这般好动。”她的声音又轻又涩,“当年芙蕖没这般活泼,要安静些,我……”
裴朝露顿下话语,没再往下说。
“二哥今日晌午已出发,敦煌处暗子传信已经有了汤思瀚踪迹。”李慕在榻沿坐下,“快则一月,多则两月。便可为裴氏昭雪。”
言至此,他方抬眸望向裴朝露,似是鼓着极大的勇气,“你的产期在四月里,那时天上有春光,风里有花香,我接你回齐王府。”
“在齐王府生下他,好不好?”李慕伸出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心。
裴朝露瞥过头,面上闪过两分愠色,一吸气,眨眼间落下泪来。
她抽回了手,连着身子都避开了些。
李慕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往前伸了伸,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裴朝露抚着胎腹蹙眉,一把拽住他袖角。
李慕便顿在原处,不敢动弹,“你可是哪里不适?”
“让他安分些。”裴朝露将他的掌心覆在肚子上,却仍是侧身不欲理他的模样。
李慕天生一副冷锐眉眼,这一刻,如冰雪遇暖风,春水映梨花。
裴朝露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的样子。只转身坐直了身子,问他前头定安侯府的事办得如何了。
带回汤思瀚只是第一步,帝王尊严至上,尚需有人带头提出重审。
她当日在敦煌太守府,同定安老侯爷定了口头之约。定安侯府自也有血脉子嗣葬身在那场战役中,故而老侯爷能够应下。
然眼下则出现了一番变故,于外人眼中,她再度怀有太子子嗣。难保他们不会多想,想她一介女郎,到底屈服命运,不再抗争。
如此,断了双方的应诺。
裴朝露很清楚,若失了以定安侯府为主的长安旧权贵的支持,即便抓捕汤思瀚亦是被动。
而西北道高门,一时更不可能为她说话。
经百花宴一事,她已经彻底得罪他们。
甚至当日在敦煌,为阻止他们同李禹联盟,她曾亲口所言,其不能再生养。如今自己却怀上了,大抵这八地高门只当她是为了自个利益,信口雌黄,一举诓了他们。
李慕闻她问定安侯府这事,原是冰雪渐融的脸,转瞬阳光普照,溪水潺潺。
“自是办妥了。”他的嘴角有难掩的欢色,眉目低垂中忍不住道来,“有你那话,他们一百个放心。”
裴朝露将他的手从胎腹上拂开,咬唇剜了他一眼。
那日,裴朝露传给他、亦让他告知定老侯爷的话,只一句。
她腹中之子,生父乃齐王殿下。
李慕看了她片刻,从她手中接过暖炉,重新换了香片炭火,塞给她,自己回了对面坐下,重新叉起贵妃红预备用下。
“让你别吃!”裴朝露眼角余光扫过,正色道,“点心有毒。”
李慕眉心微皱。
裴朝露将阴萧若送点心之事前后道来,至最后只叉了一块点心叹气道,“我原也没打算用她这东西,只是白白浪费这些樱桃酱脯,一时舍不得扔,便让他们撤下去,想着过两日自然腐坏了再扔。不想,侍者掉了块在前院里,德妃的几只鸽子争像抢食,结果未几,扑棱了两下翅膀,当场便死了。”
李慕越听越心惊,片刻道,“她送来的东西,昨日殿中不曾验过吗?”
“父皇明令,眼下你的试菜次数只比他少一道。且我还叮嘱林昭给你再验的。如何还会发生这种事!”
“这亦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裴朝露瞧着叉上点心,“昨日的试菜验毒,一道都不曾拉下。阴良娣为避嫌,还是主动提出的试菜。彼时分明是干干净净的东西,这毒她是怎么下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日宝华寺中《心经》上的春、药,也当是她下的。否则不会那么巧,她和李禹踩着时辰赶来!”
李慕一时亦理不清此间关窍,只看着案几两碟点心,心中腾起戾气。
遂唤云秀进来,将其收拾至锦盒中。
“你做什么?”裴朝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