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致淡淡笑了笑,并不在意地道,“我倒还好,礼部一贯不如何忙。朝中再不太平,也牵扯不到我。”
礼部不似吏部户部刑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不过就那几件事。筹备科举,再就是接待外宾。毕竟不是什么职权部门。
陆家和旁的世家不同,旁的世家恨不得子弟越出息越好,陆家却不同,早早定下家主继承人,嫡支所有兄弟,都要以继承人唯首是瞻。这一代自然是陆则,以往陆致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曾有过妒忌或是埋怨,他与二弟出身不同,被寄予的期望自然也不同。他也心甘情愿做陪衬,只要陆家好,他便是吃亏些,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是一家人不是?
但如今,他想起从前的自己,只觉得可笑。
他满心念着兄友弟恭,兄弟情义,可旁人未必这样想,亲父子亲兄弟尚有翻脸的时候,他以前究竟是何等天真,才会觉得,没什么干系?
他之前同家中说,去了趟宛平,倒也不曾撒谎,他的确去了宛平,只是中途又去了趟大通。在大通,他找到了那两个被从京中外放到大通的婆子,一番威逼利诱之后,从她们战战兢兢的话语里,他窥见了那一夜的真相。
原来并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蓄意算计。
凑巧撞见那一幕的婆子,不过是收了银子办事。
那一晚的真相,他本来早该知道的事情,整整迟了一年。他的好二弟,早就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趁虚而入,一击得中,逼得阿芙不得不嫁给他。
可笑他当初被林若柳那些话所蒙蔽,误以为阿芙早就同陆则有了首尾,阿芙最重规矩,连与他相处时,都处处守礼,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且当时阿芙住在府里,如何能与陆则暗中来往,还不让旁人发现,当时管家的还是二婶,即便陆则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瞒得一丝不漏。是他当时气昏了头,才没有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
陆致低垂着眉眼,眸中隐忍,负在身后的手,也缓缓地握紧了。
到了今天,他当然不会还像以前那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把话说破,陆则就会后悔羞愧,将表妹还他。什么兄友弟恭,不过都是面上的,背地里,私底下,谁的权势大,谁便可以肆意妄为,便连兄长的妻子,也可以轻易地夺走。
陆则不就这样做了,祖母没有训斥他,父亲也不曾阻拦他,他们一个个的,都为他遮掩,唯有他,被自己的亲兄弟,玩弄于鼓掌之中,蠢不可及。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陆则彻底翻不了身的机会……
“夫君,我们到了。”裴氏柔和的声音响起,令陆致从那些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他抬眸,朝不远处望着他的裴氏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转过脸,尽可能平静地、不露端倪地看向陆则,温和道,“二弟,我们就先走一步。”
陆则颔首,“大哥慢走。”
裴氏在不远处等着,看陆致朝这边走来,他在离她两步之外的地方,便停下了,没有伸手扶她,不远不近地朝她道了句,“走吧”。顿了顿,看了眼嬷嬷,叮嘱了声,“天黑了,扶着你主子些,小心脚下。”
嬷嬷闻言,赶忙上前半步,扶着自家主子。
裴氏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些小小的失落。陆致很好,除了她外,他不近女色,在外也从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她有孕后,他亦是处处体贴照顾,她应当很高兴才是,只是,有的时候,尤其是看见二弟和二弟妹如何相处后,她总隐隐觉得,他们充其量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她也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他喜欢诗词,她便也跟着看,他喜好丹青,她便也跟着学,但不管她做什么,好像都没带来什么改变。
裴氏想着,一时忘了迈开步子,直到被嬷嬷很轻地扶了一下,她才回过神,看着不远处等着她、却没有催促的男人,她又在心里劝慰自己。
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是极为不易了。陆致并没有哪里对不住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二弟那样喜欢二弟妹的。
“走吧。”裴氏扬起个笑,同江晚芙颔首告别后,轻轻朝嬷嬷吩咐道。
明思堂到了,但离立雪堂,却还有一段路。
等江晚芙他们回到立雪堂,已经是一刻钟之后,倒还算早,不到入寝的时候,且白日里两人胡闹后,江晚芙又眯了会儿,此时倒是精神奕奕的,不大睡得着,索性吩咐惠娘,把陆则带去保定的衣裳都取出来,看看有没有要缝补的。
陆则的衣物,大多都是新的,他是世子,哪有人敢叫他穿旧衣的。但带去保定的这些,却不大一样,是行军路上或是打仗时穿的,以舒适为主,衣物旧些,反倒穿得舒服些。
看小娘子招呼着丫鬟,将他那些旧衣摊了一整张罗汉床,眉眼含笑忙碌着,陆则一时都不大想走,便只坐着,凝视这面前这一幕。
直到常宁来请他,陆则才起身。
江晚芙看他起身,很是惊讶,放下手里的衣物,走过去,“这样晚了,还要出去么?”
陆则点头,抬手抚了抚阿芙的鬓发,“嗯,有点事,去趟书房。”说罢,看了眼那罗汉床上的衣物,叮嘱道,“看归看,晚上便不要动针线了,免得伤眼。”
江晚芙轻轻应下,送陆则到门口,看他高大的背影,走出庑廊边的小门,才依依不舍地回屋忙碌。
这一忙,就忙到了很晚。
她本来以为陆则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的。却不料他这一去,像是没了消息一样,但既是在府里,她倒也没有叫人去催,看天色实在晚了,便叮嘱惠娘给留了灯,自己先躺下睡了。
大抵是心里惦记着的缘故,江晚芙睡得并不沉,听到门外有些许动静,她便醒了,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看外间还亮着,疑心是陆则回来了,便下地穿鞋,想出去看看。
守夜的丫鬟怕是都睡了。
她正低头穿着鞋,就听见寝屋的门被推开了,她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惠娘怕她睡不好,寝屋里并没有留灯,故而屋里影影绰绰的,外间的烛光从窗户纸处透进来,光线模糊黯淡,她看身形,本来以为是陆则回来了,但见那人一直不动,便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夫君?”看那人一直不动,江晚芙心里有些怕,小声地叫了声。
陆则听出她语气里的害怕,闭了闭眼,“嗯”了一声,然后才朝床榻走了过去。
陆则一出声,江晚芙自然就不怕了,她也不穿鞋了,将双足缩回被子里,看陆则走近了,正准备叫丫鬟来点蜡烛,还没开口,便见男人倏地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江晚芙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就听见一句,“对不起……”
大半夜的不回来,一回来就跟她道歉。要不是江晚芙对陆则有足够的信任,只怕是要怀疑他在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了。但到今天,江晚芙自然不会轻易地怀疑陆则,只呆了呆,将手环在男人的后背上,下巴抵着男人的肩,小声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闻到江晚芙身上的味道,是股很淡的香,比任何味道,都令他感到安心的味道。他沉默了会儿,并没有说什么,摇摇头,“没什么,吵醒你了。”
江晚芙一听,松了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吓着我了,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本来也没睡踏实。”
说罢,便松开了手,道,“你先换了衣裳上来吧,很晚了,明早还要早起吧?”
陆则嗯了声,过了会儿才松手,朝侧间走了过去。
江晚芙缩回被子里,拉了拉锦衾,打了个哈欠,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水声,片刻后,便看见男人只穿一身雪白的里衣回来了,忙拉开被子等他。
等陆则上了榻,她便下意识地靠过去,心里踏实了,困劲儿就上来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陆则却没有睡,侧过身,借着月色,看怀里的小娘子,她侧着脸,小猫似的乖乖蜷着,眉目舒展,有种不经世事的天真。
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心里那股慌乱和后怕,才仿佛渐渐淡去了些。他闭上眼,神情沉沉,想着事情。
第136章 帝王才
可能是晚上醒了一回的缘故,江晚芙起得比平时迟了些。
她醒的时候,陆则自然是早就起了。他昨日回京,没入宫述职,今日定是要去的,已经进宫去了。
惠娘看她醒了,就来问她早膳要点什么,江晚芙想了想,说了个“龙眼包子”,其他的就叫惠娘看着上了。等用过早膳,她倒是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几日,她屋里一个丫鬟家里出了点事,就求到她面前来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丫鬟的哥哥为了家里的地,跟村里地主吵起来了,大概是动了手,谁都没讨着好,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哪晓得地主去报了官,丫鬟的哥哥就被抓起来了,也不审,就是关着不放。
本来这种事,也轮不到府里管,但看那丫鬟爹妈死得早,兄妹俩相依为命的,江晚芙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托常宁去打听打听情况,要真是跟那丫鬟说的,县令是无缘无故关的人,就帮一帮。
江晚芙想起这事,就叫了纤云进来,跟她道,“你去看看常侍卫长在不在,在的话,请他过来一趟。”
纤云屈膝应下,转身就出去找人了。
她先去前院找了一圈,没看见常宁,便找了个侍卫问话。那侍卫晓得纤云是世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不敢怠慢,忙回话道,“侍卫长今日没在。”
纤云有些着急,“那你可知他去何处了,夫人怕是有事要吩咐他。”
那侍卫听了,迟疑了一下,才道,“侍卫长今早挨了军棍,现下怕是起不来……”
纤云听得一惊,下意识问,“怎么就挨了军棍?”待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常宁是世子爷的人,连自家娘子都是以礼相待的,除了世子爷开了口,还有谁敢越俎代庖罚他?
那侍卫自然不敢嚼主子的舌根,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世子爷怎么就气得罚了侍卫长,但世子爷并非严苛的人,不常动怒,想来必定是什么大事。他紧闭嘴,没说话。
纤云也不想为难他,点点头,道自己知道了,就回立雪堂回话了。
江晚芙听了,也觉疑惑。因常宁是陆则的人,虽先前留给她用,但她也不会拿常宁当一般下人对待,一贯客客气气的。她想了想,便道,“那就过几日再说吧。”
她与陆则是夫妻,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体的。人既然是陆则下令罚的,那她就不会拂他的意,派人去探伤送药。故而,她也就没有说什么了,叫上惠娘,去福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倒是纤云,看自家主子走了,心不在焉地在门口站了会儿,丫鬟来叫她,她才回神过去做事。
只是脑子里也一直想着常宁的事。
常宁每回见她,总是一脸笑喊她纤云姑娘,活似跟她很熟似的,她便也不爱搭理他。但其实常宁在府里的人缘,还是很不错,尤其是立雪堂的丫鬟婆子,丫鬟婆子是不好随意出去的,但侍卫处的不一样,隔三差五要出去替主子办事,进进出出的,总有人托常宁和他手下人,帮忙朝外带些东西或是买些什么,常宁基本也都笑着答应下来,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丫鬟婆子们便都很喜欢他,还有婆子拉着他,说要给他说媳妇儿……
纤云乱七八糟想了一圈,朝屋外看了一眼,心里仿佛做了什么打算似的,才低下头继续做事了。
……
宫里
陆则在殿外等了片刻,高长海就请他进去了,弓着身,“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说话。”
陆则点点头,看了眼宫殿翘起的檐角,几只雀鸟在黄瓦上来来回回的走,迈步进了宫门,穿过一道明黄色的帘子,就看见坐在靠椅上的宣帝。
宣帝听见动静,便做出要起身的动作,高长海见状,赶忙上前要扶,却因陆则离得更近些,先伸了手,扶住了宣帝的胳膊,高长海忙缩回手,寻了靠枕来,小心翼翼垫在宣帝背后。
陆则见皇帝坐稳,才收回手,跪下给宣帝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宣帝叫他起来,给他赐了座,道,“此去保定,没受什么伤吧?”看陆则摇了头,宣帝才点点头,“没受伤就好。”
陆则看宣帝没什么精神,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将宣同的战事说了一遍,其实之前的军情奏本,已经递到皇帝案前了。
从前宣帝便沉溺于访仙问道之事,无心于政事,但总归还记着自己是皇帝,朝中大事,也并非全然不管不顾,只因内有首辅张元等大臣,外有卫国公镇守北地,朝堂无忧,他便也不去操心这些。但自独子刘兆命丧东宫后,宣帝却辍朝一段时日了,连张元等人都难得见他,也就是今日来的是陆则,他才松了口。
但对于陆则所说的宣同战事,他并没什么精力关心。知道打赢了,蒙古铁骑不会南下,便足够了。
陆则也看出皇帝无心于此,很快便停了下来。他顿了顿,沉声道,“舅舅,您节哀。”
宣帝忽地听陆则唤他舅舅,微微一怔,诸多感慨涌上心头。他想起从前陆则幼时在宫里念书的时候,太子是他独子,自幼什么都是独一份的,谁都不敢招惹,忽的来了个表弟,要与他一起念书,自是不乐意。表兄弟俩偶起争执,旁人不敢插嘴,都是他亲自去劝。
只是到底回不去从前了。
这几日,他谁都不肯见,不许任何人给谢纪等人求情,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太子意外身故,怪不得谢纪,怪不得别人,他只是迁怒于他们罢了。他失了儿子,哪怕这个儿子生前,做了再多的坏事,他再恼怒于他,也都事过境迁了。
宣帝沉默了会儿,慢慢地道,“这几日,朕总想起太子。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候,嬷嬷抱出来给朕看,瘦巴巴的,那时候,满宫的人都怕,怕他养不大。朕也怕,皇家子嗣不丰,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难免娇惯了些。如今回过头来看,太子养成这般性子,犯下大错,朕如何能置身事外?如果朕对他严加管教,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朕的错,朕没有教好他……”
陆则在旁听着,没有说话。
宣帝仿佛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会儿,精神便萎靡不振了,脸上也露出疲倦,在陆则的注视中,缓缓合眼睡了过去。
……
陆则从殿中出来,在门口守着的高长海见状,忙迎上来,不等他开口询问,陆则便低声道,“陛下睡了。”
高长海忙颔首应下,谢过陆则,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陆则出了皇宫,朝卫国公府的方向去,到了府里,便有随从来传话,“严先生在书房。”
陆则点点头,调转方向,朝书房去了,严殊见他进门,忙起身拱手,似要行礼,也被陆则抬手免了礼,他坐下,“坐,先生寻我何事?”
严殊便也坐下,道明来意。他是为了那个于闹市中喊话刘兆夺他妻子的秀才而来的。事情已了,人如何处置,却要看陆则的意思了。
陆则沉默了一瞬。当初派人去接近那个秀才时,他在马车里,远远看了眼,只是个很寻常的男子,个子不高,人也清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正是因为瘦弱可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生生被刘兆侮辱强占。
但这个软弱的男人,却选择以命相搏,为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和正义。
当时派去的人回来,替那秀才带了句话。
秀才道,倘我丧命,我妻不必委身于那恶贼,那我便也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了。还请先生护我妻与族人,如此纵受割肉剔骨之刑,我虽死无憾。
……
严殊见世子沉默不语,心不由得一沉,正欲开口替那秀才求情,但理智让他住了嘴。他是世子的幕僚,世子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便该处处以世子利益为先。他心里清楚,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这秀才再也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