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
众人被这猝不及防的落水事件,惊愕得一时语结。
“太子妃落水啦!快救人啊。”
众人纷纷离席,往湖畔赶去,陈敏终站起身,眉眼蓦然凝重。
他来不及细想:裴迎……为何要自己跳进水里?
光影涣散,裴迎一对瞳仁逐渐失去光点。
湖水浑浊,她倏然滑落下去,一张小脸淹没水中,越来越远了,隔着水面,仿佛见到那个下着桃花雨的春夜。
从掌印嘴里,她才明白——早就在贵妃生辰宴上,遇见过殿下了。
裴家粗鄙不堪,常令达官贵人不喜,京中稍有头脸的世家门阀,都不屑与裴家往来。
贵妃的生辰宴上,皇帝高兴,宴请百官,裴家自然被冷落至边缘,她不愿见到爹爹小心翼翼地寒暄陪笑。
淅淅沥沥一场桃花雨,小姑娘虎头虎脑,玉雪可爱,硕大珍珠镶嵌的瓜皮小帽,围了一圈白狐狸毛领的袄子,掺杂金丝,窄袖小红袄。
脚冷不防一滑,双臂被人稳稳搀扶住,他抬手腕挡在她头顶,光影明灭,将落在她头顶的雨丝,遮了个七七八八,青翠的桃叶拂落在他肩头。
他面色极冷,却很温柔地说:“当心。”
裴老爷一面连连告罪,一面将她拉走。
在大人的袖袍掩映下,她多看了太子殿下一眼。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哥哥呀……”她愣住了。
那只为她遮去桃花雨的手,后来也想护她一生风雨无虞。
那天夜里,乳母哄着给她讲故事,她懵懵懂懂中几乎要睡着了,却念出声,忽然童言无忌:“那阿迎长大了,长大了要做太子妃。”
小姑娘起初想做太子妃并不是虚荣,而是因为那个为她一手遮挡了桃花雨的漂亮哥哥,小孩子心性,光看脸了。
湖水真冷,她昏昏沉沉,身子下坠,几乎要一沉到底了。
她从不曾忤逆昭王,不敢背叛昭王,却在落水之时,将手心握藏的那一小包珍贵毒物“钩吻”,随手扔落。
药粉包很快被一只大肥鲤鱼一口咬住,衔去,不知踪影。
没一会儿,鱼肚翻白,再没人知道这秘密了。
浑浑噩噩,失去意识前,裴迎咬牙切齿,心想:陈敏终,老娘够给你讲义气了!
湖畔围了一圈人,紧张得揪心,当裴迎被侍卫打捞上来,眼眸紧闭,面色惨白,青丝散落,黏湿在身侧。
过了好一会儿,她咳嗽了几声,庆幸没有进去太多水,她睁开眼,光芒晕眩一片,众人的面庞令她觉得晕乎乎的。
直到脑袋枕上那一袭熟悉的红袍,清淡的甜香,她攥住了袖袍,柔软地陷在他怀里,从未觉得这怀抱如此安心。
她没头没脑地冲他笑了一下。
“哎,没办法,我被夫君收买啦!”
她抱住了陈敏终,拿脑袋蹭了蹭他。
几近窒息时,她将左手的毒药抛了,只留下右手心的小金像。
没心没肺的小坏妞,抵不过小金像背后干干净净的一份在意。
裴迎不敢忤逆昭王,也不愿伤害陈敏终,笨人总是冲动,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生了重病,便能名正言顺地躲开昭王了。
落了水,身子骨本就柔弱,一连发了三日高烧,烧得脸蛋通红,整个人真变成了小火炉,好几次,太医摇头,都说娘娘这一次落水,激起了积年病症,难以熬过。
太医令焦头烂额用参汤吊着,陈敏终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旁,裴迎昏迷不醒,性命难保。
昭王再也没有送信过来。
夜色沉沉,城楼之上。
白袍袖口绣了一瞥金蟒,一头墨发用玉冠簪起,男人长身玉立,清瘦矜贵,因容姿过人,得“昭”一字,又因三分病弱气,生出风流。
黑暗中仅露出一截玉白下巴,可窥绝色。
围了鹤氅,他冰凉的指骨搭在围栏,喉咙涌上一阵腥甜,却在想到裴迎时,狠狠压制下去。
七分真心,三分利用,虽说他的真心不纯。
但毕竟他从小教养到大,一手包容得漂亮骄纵的小姑娘,如今宁愿借落水发烧来躲避他,也不愿毒杀陈敏终。
他双手扶住围栏,目光若有似思,望向皇城的方向,沉着冷静。
“小裴,本王真的对你很失望。”
第44章 唇齿
裴迎将养在榻上, 紫檀架子上的珊瑚瓶中,盛放了数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一道青山云岫大坐屏后, 光影看不清了。
她拢了拢衣领,面上因害羞泛起阵阵红晕, 一身素白襟花绸子。
“听闻我发烧的这几日, 殿下是亲自给我换衣裳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蛋藏在衣堆中,一双眼眸却好奇地望着她。
“因为你太娇气了。”
“再说, 哪里没看过。”他静静说,一面摸了摸她的额头。
哪里都看过了,擦拭身子也是他做的,他素来心细如毫, 又果决,不放心旁人做这些。
殿下似乎消瘦了些, 凤眸中一对黑瞳仁依旧炯炯有神,他坐在榻边, 手上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他拿勺子舀了一下,望着她,不容拒绝。
裴迎皱眉:“苦极了。”
陈敏终这回没逼她,也没说些大道理, 他面色静冷,抬腕,饮了一口药汤, 俯身过来,热乎乎的气息袭来,裴迎眼前一晃, 被这身柔软的白袍裹住了,甜香萦绕。
“哎——”
少女的脸蓦然发烫,这声惊呼尚未出口,便被吃了去,殿下衔住了她的嘴唇,撬开殷红唇瓣,柔软又香甜,唇齿相磕。
殿下闭了眼睛,睫毛在玉白的面庞覆下淡淡阴影,惊翼蝴蝶似的,微微晃动。
少女的肩头颤着,被他一把扶住。
唇齿间,热流涌动,软舌勾起欲/念,气息呼唤,殿下一把按住她的小脑袋。
苦涩的药汁流淌进舌根、喉咙,她险些被呛到,想要咳嗽,却被他更深地按住。
“乖乖的,一滴不许漏地喝完。”
陈敏终修长的手指擦拭在她嘴角,将溢出的药汁一点点擦干净。
苦过了便是甜味,香津遍尝,唇舌相缠。
“若是身子没养好,我天天这样给你喂药。”
裴迎抱住殿下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袖袍,嗅了嗅:“殿下,您好香啊……”
陈敏终并未推开,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你这手投怀送抱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了。”
她就是主动扑过来的,听他这样说,裴迎有些不服气地想挣扎开,刚一抬腕,却被他禁锢住了胳膊,牢牢实实地抱在怀里。
小姑娘家,心眼就是小,她方才听阿柿说,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日子里,太医令好几次摇头说热症突发,太子妃熬不过去了,性命难保。
姜贵妃听闻喜不自胜,连忙在族中张罗了几个嫡女,就等着裴迎咽气,那天夜里,殿下的脸色黑得吓人,杀气腾腾,面带寒霜,将姜贵妃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劲。
裴迎病好之后,也未去给姜贵妃请安。
皇后近日给太子妃赠送了一匹绸缎,百子赤红石榴的纹样,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在叫太子妃上心生育一事。
姜贵妃听闻此事,十分不喜,当然,宫里头甚少有事让她高兴过。
宴席中,裴迎瞧见绸缎,顽劣地掐了掐陈敏终的掌心。
她是个不知轻重的小猫,掐得有些重了,宫人们只奇怪为何这样炎热的天气,太子还身着雪白高领。
一切都是裴迎存心的,她故意在殿下脖颈上弄了两三个大红印,没有一个月消不下去。
他当时在镜中瞧见了,也并未气恼,只拿书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以示惩戒。
眼下裴迎掐着他掌心,他面上仍波澜不惊,不紧不慢地着箸用餐。
少女不再弄疼他,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热的天气,亏她愿意,终究在桌子底下,挡住了众人视线,谁也瞧不见。
殿下……他也并未抽开手。
姜贵妃抚额,瞧了裴迎一眼,不由得厌恶地转过脸,这几日她越发不顺心。
起先是太子将徐嬷嬷赶出宫,又将姜曳珠打了一百棍,朝堂上也不消停,趁着姜家自顾不暇,再次提起公主幼吉生得不像皇帝一事。
幼吉是不是皇帝的种,姜贵妃心知肚明。
这回闹得大了,内阁学士纷纷上谏,请求彻查皇室血脉。
暴君震怒,此事提及起来他也无颜面,杖杀了好几名官员,但他疑心已起,这几日常唤幼吉进殿,左看右看,也确实觉得这孩子不像自己。
姜贵妃缓缓吐出心口郁气,目光落在裴迎身上,细眉一压,恶意顿生。
若不是这个蠢毒无比的小女子成日吹枕头风,也不会闹得她与太子失和。
她记得,太子一向很尊敬她的,哪怕只是面上的客气有礼。
姜贵妃出身北漠,携了狼王血统,冷艳幽黑的瞳仁里,隐隐泛蓝,常年娇懒的雍容体态下,杀心与悍气从未消退。
这是自幼顺风顺遂,被万千宠爱浇灌出来的底气。
殿下眼眸微敛,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说不出的令人畏惧。
他抬头,遥遥一瞥,望向榻上岿然不动的姜贵妃。
姜贵妃被这目光悚然一惊,天生敏锐的直觉,像是此刻被一根毒刺扎上,莫名觉得危险。
她扣紧了桌角,蔻丹长甲浮现裂痕,即将破碎的冰面,庞大的黑影在下头游梭。
那不是她的孩子,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一震。
那不像太子,那样沉静又凶狠的眼神,像极了被她弃如敝履的另一个儿子。
她太记得了,在二儿子八岁那年,她按着他的脑袋淹在水缸中,他连一声也没哭,拼命挣扎开来,恢复了呼吸之后,就这么静静的,用一双比狼还阴狠的眼睛盯着他。
与暴君如出一辙,充满了仇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