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问:“你既然负责扫地,怎么知道太后娘娘晕倒了?”
兰榆指向另一扇窗户,说:“那天窗户没关,我路过时发现窗户开着,心想这么早就开窗,岂不是会把太后冻醒?我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恰巧看到太后睡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赶紧进去叫人。”
王言卿回忆了一下张太后寝宫的布局,从这个角度看,确实能看到地面。王言卿问:“你发现太后时,周围有什么东西吗?”
兰榆想了想 ,摇头:“没注意。我看到太后晕倒,都吓傻了,赶紧叫人来扶太后,并没有留意周围。”
兰榆说话时,王言卿一直盯着她的表情,暂时没发现说谎的地方。王言卿去看窗户,果然,上面没有任何痕迹。慈庆宫里一天清洗两次,这么久过去,证据早就被清理了。
王言卿暂时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只好询问第二次闹鬼:“那只鬼第二次出现时是什么情形?”
说起这个,宫女们知道的人就多了,其中一个叫于婉的宫女说道:“太后生病后,让所有人天一黑就在寝殿里守着。但白日总要干活,大家一起熬着实在吃不消,所以秦姑姑向太后提议,将人分成两拨,一拨守夜,一拨回去睡觉,等半夜时换班。初五那天,轮到我们守上半夜,我前面还醒着,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屋里吹来一阵冷风,我一下子被冻醒,我看差不多快到换班的时候了,就在殿里等另一拨人来。当时太后和其他人都睡着了,宫殿里很安静,我突然听到外面有哭声,声音像快断气了一样,尖尖细细的。我最开始以为是风,后来越听越瘆得慌,赶紧将她们摇醒。结果……”
于婉说到这里眼睛瞪大,露出惊恐的表情。王言卿问:“结果怎么了?”
于婉吞了一口口水,心有余悸说:“结果,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披头散发的,吓人极了。我当时吓得受不了,赶紧喊人,连太后也被我们吵醒了。幸亏当时秦姑姑在,秦姑姑安抚了太后,让我们不要乱吵,还拿了木棒去开窗。说也奇怪,明明不久前女鬼的影子就在外面,但我们一开窗,却什么都没有。”
王言卿默然不语,她想了片刻后,问:“那第三次呢?”
“第三次就是昨夜了。”于婉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守夜,快子时的时候,外面又传来女鬼的哭声,而且这次鬼还叩叩叩敲门,都快把我们吓死了。再然后,锦衣卫就进来了。”
这些事情王言卿知道,锦衣卫听到宫女尖叫,立刻破门而入,可是院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找到。宫女们见王言卿垂眸不语,以为王言卿想到了拿鬼的方法,纷纷问:“女仙长,你有什么办法吗?”
王言卿心想她连齐云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能知道如何驱鬼呢?都怪二哥信口胡诌,连她也要跟着圆谎。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怎么没发现,二哥这么擅长编谎呢?
作者有话说:
陆珩:危。
第43章 怪谈
王言卿尴尬,忙说:“你们不必叫我仙长,唤我名字就好。我只是因缘巧合在齐云山住过几年,并不是正式的入室弟子。”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止不住地心虚,她实在不知道陆珩怎么能那么顺畅地编出来。王言卿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赶紧问:“二十九那天守夜的女子在哪里?”
宫女们相互看了看,没在附近看到崔月环,一个宫女自告奋勇说:“她应该在屋里,我带王姑娘去找她。”
王言卿跟着宫女往后殿走去。慈庆宫坐北朝南,正面是五间打通的大殿,是张太后的起居之地,穿过正殿两侧的小门,就进入一个明显冷寂下来的小院。这个院子的正殿比前面张太后的寝殿低一级,窗户地基都矮小很多。
但就算如此,正殿也不是宫女们能住的,她们人数最庞大,却挤在后殿东西两侧的小屋子里。这些屋子和宫墙修在一起,低矮逼仄,和前面富丽堂皇的太后寝宫形成鲜明对比。
宫女站在一件矮屋前,敲了敲门,问:“崔月环,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女子的应话声:“谁呀?”
“是我。陆指挥使带来的女居士要问话,你现在方便吗?”
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碧绿袄裙的宫女连忙开了门,道:“不知是女仙长,仙长恕罪。”
王言卿笑笑,柔声说:“我姓王,你们唤我名字就好了。”
崔月环应是,有些局促地请王言卿进来:“王姑娘见谅,这里晒不着光,有些阴潮。我给姑娘倒茶。”
王言卿淡淡摇头,示意无碍:“我只是来问几句话,你们不必麻烦了。”
王言卿说了不用,但宫女怎么敢怠慢陆指挥使的人。她去窗户边拿起茶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崔月环不由露出尴尬,领路的宫女见状,说:“我去给你们接些热水。”
领路的宫女从崔月环手里抢了茶壶就走。崔月环给王言卿搬来绣墩,紧张地请王言卿坐。
王言卿敛衽坐下,目光无声扫过屋子。这件屋子不大,都不及王言卿在陆府卧室的一半,却足足挤了四张床,人站在里面,连转身都困难。屋里摆设一目了然,除了床铺、墙角的箱笼、窗户前的条案,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因为常年见不着阳光,又挤了太多人,屋里弥漫着一股阴潮。王言卿的穿着打扮、容貌气质和这件陋室格格不入,崔月环坐立不安。王言卿对崔月环笑了笑,和气地说:“你不用紧张,我听宫女们说你在屋里休息,担心你身体不舒服,所以过来看看。我可以叫你月环吗?”
崔月环脸色微微放松,谨慎地点了下头。王言卿问:“你今年多大,哪里人氏?”
崔月环不知道王言卿问这些做什么,回道:“我今年二十,入宫已有六年,是平阳人。”
王言卿惊讶地弯起眼睛,笑道:“你竟然是平阳人?我祖籍大同府,原来我们是同乡。”
崔月环入宫多年,和家乡早已失去联系。她听到王言卿来自同省,哪怕明知道这个女子来头不小,心防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王言卿看似谈笑,其实一直在注意崔玉环的表情。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谈及童年和家乡,算是最容易得到好感的途径了。王言卿勉强用同乡套了个近乎,然后不动声色问:“听她们说你前几日挨了打,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崔月环听到这里眉目耷拉下来,垂下头道:“我犯了大错,太后饶我不死已经是恩典,哪敢喊疼?”
张太后遇鬼那天正好是崔月环守夜,崔月环什么都没听到不说,还害张太后在地上躺了半夜。要不是张太后这段时间频频遇鬼、精神恍惚,一时忘了处置崔月环,她要经受的可不只一顿板子。
王言卿猜测宫女们都在外面擦洗宫殿,崔月环却一个人待在屋里,多半便是在养伤。王言卿问:“你受了伤,宫里的任务还照常吗?”
“当然。”崔月环说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犯了错挨罚乃是主子的恩典,应当谢恩,哪能因此耽误了做工?多亏秦姑姑照顾我,这几天给我换了轻松的活计,同屋的人也帮我做事。姑姑对我大恩大德,我怎么还敢矫情?”
养伤是主子们才有的待遇,身为宫女,是不允许浪费时间的。崔月环已经算运气好的,前有秦祥儿放水,后有同屋帮衬,她这才能勉强等伤口长好。要不然,挨了板子第二天就被发配做重活,任你铁打的身体也要垮。
王言卿看着崔月环,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旁人还可以用“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麻痹自己,但对于宫女,这样的日子就是她们的一生,苦闷的毫无盼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对宫女们来说,一旦进了这道门,便再没有出去的机会。她们最好的结果就是老死宫中,跟不对主子会被妃嫔和太监欺压,就算跟对了主子,将来也可能会被殉葬。能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已经是许多宫女无法企及的奢望。
紫禁城巍峨高耸,然而下面,尽是累累白骨。这些宫女、太监,甚至妃嫔,都是这座绚丽皇宫的牺牲品。
王言卿心情沉重起来,她问:“是因为那天守夜吗?”
崔月环沉默片刻,说:“给主子守夜时睡着,被打死都是该的,何况我还害太后娘娘生病。”
王言卿低声道:“但其他宫女说,你平时睡觉很轻,以前从没犯过这种错误。你那天睡死过去,会不会因为被人算计,比如误食了什么茶水、药物?”
崔月环垂着眼睛,细微地抿了抿嘴,说:“没有。”
王言卿盯着她的脸,问:“真的没有吗?你再仔细想想,比如吃了别人送来的茶水、糕点、零食之类。”
王言卿语速很慢,崔月环听着无动于衷,道:“我记不清了,应该没有吧。”
王言卿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那就好。也不知道这只鬼到底来自哪里,为什么非盯着慈庆宫不放。你还有伤在身,晚上需要去前殿守夜吗?”
崔月环深深低着眼,木然应了声:“会。”
“你也要去吗?”王言卿叹气,关心地问,“你负着伤还要守夜,太辛苦了。你撞到闹鬼了吗?”
崔月环咬唇,神情和刚才谈论家乡时截然不同。她不愿意继续说了,但碍于王言卿问,不得不回道:“第一次闹鬼时我睡着了,什么都没看到;第二次闹鬼发生在上半夜,那天轮到我守下半夜,正好错过了。唯有昨夜鬼敲门的时候我听到了。”
王言卿就像看不出崔月环的冷淡一样,继续追问:“那只鬼可怕吗?”
崔月环“嗯”了一声,随即点头。王言卿突然伸手握住崔月环的手指,崔月环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回半截。王言卿温柔笑着,说:“你放心,皇上已经把这桩案子交给陆大人,陆大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崔月环手指缩了下,抬起唇角对王言卿笑了笑。
去接热水的宫女回来了,王言卿顺势放开崔月环的手。她又问崔月环养伤的事,崔月环时不时应一声,眼神虚虚飘着,并没有多少谈兴。王言卿识趣起身,说:“我不打扰你养病了,你安心休息吧。”
崔月环肩膀暗暗放下,起身相送。王言卿在门口让崔月环止步,和之前领路的宫女走出门帘。出来后,王言卿问宫女:“初五那天,守夜是怎么排班的?”
宫女回忆了一下,说:“秦姑姑将人分成两组,一组守上半夜,一组守下半夜,第二天替换。初五那天,应该是秦姑姑那组守上半夜。”
王言卿问两组分别有哪些人,宫女一一说了,和崔月环、于婉的话吻合。王言卿沉吟不语,宫女见状,问:“王姑娘,你问这些做什么?”
这种时候倒感谢陆珩给她找了个好借口,王言卿笑了笑,都不需要费力想便回道:“我在想超度法事。今夜我和你们一起守夜吧,我也不需要轮班了,干脆上下夜一起守。”
现在那个女鬼闹得人心惶惶,晚上守夜的人当然越多越好。王言卿现在还顶着张天师传人的名头,宫女听说王言卿要留下,简直求之不得。宫女说:“辛苦王姑娘了。但守夜的事一直是秦姑姑安排,多一个人得和秦姑姑说一声。”
王言卿经常听宫女们提起秦姑姑,她好奇问:“秦姑姑是谁?”
“秦姑姑名秦祥儿,是尚仪局的女官,慈庆宫大小事都要她做主。”宫女嘴里带着些艳羡,说,“秦姑姑和我们不一样,她是通过考试选拔进来的,帮助主子处理宫务,不用做伺候人的活。可惜我笨,通不过内学的考试,要不然我也去当女官了。”
女官是洪武皇帝设置的制度,分为六局一司,全宫上下只有一百多人。女官和这些命如草芥的宫女太监不同,她们身上有品级,通文识墨,是后宫的管理者,下管理宫女,上监督妃嫔,级别高的女官甚至有宫女伺候。女官有从外面选拔的,也有从宫里培养的,秦祥儿便是从宫外考进来的。
宫女和王言卿说完后,便去找秦祥儿禀报了。王言卿没有跟着她一起走,而是换了条路,默默琢磨着慈庆宫的事。
宫廷管理如此森严,除了内鬼,外人很难钻空子。而且昨夜慈庆宫是被锦衣卫围起来后闹鬼的,期间没有外人靠近慈庆宫,所以这个鬼,必然出现在他们内部。
第一次闹鬼没有有效的目击证人,第二次慈庆宫一半宫人在屋里守夜,另一半人睡觉。五个宫人加上张太后一齐撞鬼,这些人聚在一起,很难弄虚作假,另一半宫人作案的可能性更高。其中,第一次守夜时睡死,第二次又恰巧不在寝殿的崔月环,非常可疑。
天色逐渐变暗,慈庆宫的气氛明显慌乱起来。王言卿四处走动时,看到两个宫女在后院正殿东张西望,神情可疑,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和她说话的于婉。王言卿停在门口,轻轻敲门:“你们在做什么?”
于婉听到背后响起声音,狠狠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她回头看到是王言卿,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王姑娘,是你啊。”
王言卿提裙迈入门槛,问:“怎么了?”
于婉飞快在水盆里拧帕子,一刻不敢耽误,说:“姑姑让我们来后面擦洗库房。天快黑了,这里人少,冷飕飕的瘆人,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原来是怕鬼。王言卿停到多宝阁前,帮她们搭手。王言卿小心地把一对花瓶抱下来,问:“你们在宫里多久了?”
于婉拧干帕子,一边利索地擦花瓶,一边回话:“我在宫里五年了,她刚入宫,才三年。”
王言卿看向另一个宫女,她面容娟秀,身形纤弱,看得出来年纪不大,估计只有十五六。她神情有些恍惚,察觉王言卿看过来,她慌忙低头,手一抖,差点把花瓶打碎。
王言卿站在旁边,眼疾手快接住花瓶。于婉吓了一跳,看到花瓶没事才松了口气,竖着眉埋怨:“秀葽,你做什么?这可是弘治皇帝赐给太后的花瓶,太后平时宝贝的很,若是打碎了,十个你都不够抵的。”
秀葽垂下眼,讷讷说对不起。于婉看着秀葽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算了,你要是精神不好就回去歇一会吧,这里我来洗就好了。”
秀葽摆手说不用,于婉把东西抢过来,嫌弃道:“你别在这里添乱了,你这样恍恍惚惚的,能帮上什么忙?快回去吧,晚上还要去太后屋里守夜呢。”
秀葽抢不过于婉,最后垂头走了。王言卿看着那个女子出门,低声问:“她怎么了?我看她脸色白的厉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于婉欲言又止,最后摇头说:“她年纪小,刚进宫还没习惯呢。等再过几年就好了。”
于婉说得随意,王言卿回眸看她,只见于婉眉眼垂着,拎起秀葽的花瓶,已麻利地擦拭起来。
这份轻描淡写背后,不知掩藏了多少酸楚。
王言卿暗暗叹了一声,问:“秀葽这个名字雅致,她父母应当也是读书人,怎么舍得把她送进宫里来?”
于婉努努嘴,说:“哪有。她们家要真是读书人家倒好了,可惜她父母早亡,兄嫂不想养她,就将她卖进宫里来。她原来都没有正经名字,跟着排行叫小四,后来秦姑姑说四不吉利,有一句诗叫什么秀葽……”
王言卿接话:“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哦对。”于婉已经将花瓶洗好,端端正正放回多宝阁,一边在水中拧帕子一边说,“就是这句诗。秦姑姑说小四音不好,就给她改名秀葽。可惜啊,名字叫的再秀气,草也终究是草,还是任人践踏的命。”
于婉在水中洗帕子,王言卿就盯着她。王言卿发现于婉说这些话时语气没什么波动,但眼睛却轻微地闭合,上唇提起,鼻侧飞快地出现两条细沟,很快就消失不见。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于婉撅嘴,正欲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于婉。”
于婉悚然,立即站好:“秦姑姑。”
王言卿跟着回头,发现是上午见到过的端肃女官,原来她就是秦祥儿。王言卿合手行了个万福,秦祥儿避开,回了一礼:“王姑娘,您是贵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陆大人交代尚膳监给您送来了晚膳,姑娘请随奴婢来。”
王言卿听着头大,宫里做什么都有专门的人手,尚膳监便是给皇帝后妃做吃食的太监。她只是在慈庆宫暂留一会,二哥惊动尚膳监的人,未免太大动干戈了吧?
但东西都送来了,王言卿只能跟着秦祥儿去用膳,刚才的话题自然打住。秦祥儿和王言卿走后,于婉讪讪收起东西,抱着脏水盆跑了。
王言卿被秦祥儿带到一处安静的宫殿,秦祥儿还要亲自帮王言卿摆饭,王言卿连忙拦住。秦祥儿当女官惯了,做什么都板着脸,王言卿对着她实在没法吃饭,便客客气气把秦祥儿送走。等屋里只剩下王言卿一人时,她打开食盒,发现全是她喜欢的菜。
王言卿拿筷子随便挑了一口,可能因为皇帝信奉道教的缘故,宫里的膳食偏素,但味道并不差。王言卿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素菜,她坐下来安安心心吃饭,心想果然熟人好办事,这份菜若说不是尚膳监特意关照过的,王言卿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