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微微一哂,直接将自己的答卷摊开道:“空青年幼,诸位同窗若是有心指点一二,空青自无推拒的道理。”
这话一出,最先按捺不住的,便是坐在穆空青后桌的学子。
他是今日除穆空青外,唯一一个得了“过”字,明年便要升入甲班的。
那人仗着离得近,最先接过了穆空青的答卷。
旁人虽也有些心急,可夫子还在上头看着呢,于是也都只好耐心坐下,等着那人看完。
那人却是十分体贴,直接读出了声来。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这是穆空青的开篇破题。
他们今日的四书文题取自《论语》中的颜渊篇。
原文乃是: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处周秀才出的题便是:百姓足,孰与不足。
意为百姓的用度若是足够,君主的用度自然不会不够。
而穆空青的开篇破题,短短十字,工整对仗自不必说,能够直切要义,且半点都无冗余,便可见其精妙。
在场学子皆已研习四书文,有那水平尚可的,只听这一句破题便可知,穆空青的水平当真足以升入甲班。
全文不过三百余字,很快便能读完。
待那人将答卷交还予穆空青时,先前的喧闹便再也不见。
那人读完之后洒脱一笑,不禁调侃了一句:“今日与穆兄共用一个‘过’字,倒叫我自觉高攀了。”
穆空青自然不可能应下,只是顺势自谦几句。
见此场景,周秀才的目光中,隐隐含了几分笑意。
想他周行博在这清水镇中一待便是十二年,一时心血来潮捡了个弟子,倒也没叫他失望。
穆空青这厢欢喜了,自然也是有人为之惊怒不已的。
甲班的考校于学子而言,已是无足轻重,李成自然能抽出心神来盯着乙班的动向。
得知穆空青这小子竟真能升入甲班后,李成当即气得摔了书。
“我看他这是铁了心要同我过不去了!”
第36章 一个新年
年三十前两天。
此刻的穆家, 已经收拾齐全,准备来镇上过年了。
因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传得实在难听,穆老头也没什么心思走亲访友。
恰巧强婶子一家回村过年, 愿意将院子借出来。
穆老头便索性提前将各家的年礼送了, 带着一家老小来镇上过年。
穆老太临出门, 还要昂首挺胸地在村里走一圈。
不为旁的, 就为了告诉村里人,咱家那是赚了银子, 这才要去镇上吃好酒好菜,住青砖瓦房的。
咱老穆家可眼见着就要发达了,有些话你们可小心着说。
别说,这一通转悠还当真有点儿效果。
先前穆空青回来得少, 渐渐的村里人提起他也就少了。
这回老穆家这么一走,又叫村里人记起来,他家这还有个在读书的孙子呢。
现在的闲话是传痛快了, 可谁知道回头有没有求到人家头上的时候?
穆老头也是没想到, 出了那档子糟心事儿之后,最安稳的一段时间, 竟是他们预备着要去镇上过年的时候。
对于穆老头这么痛快地就答应来镇上过年, 穆空青也是有些惊讶的。
他这些日子,就是回穆家村,那也是只在家待着,很少去外头闲逛。
对于村里的闲言碎语他隐约知道一些, 却也没人会专程在他跟前念叨。
现在看穆老头的态度,这是半年过去了,还没消停下来呢?
“怎么能消停得了呢。”
孙氏正带着儿子收拾隔壁的院子。
这是强婶子家好心借住,虽说只借了两间卧房, 可旁的地方也得给人收拾妥当才是。
听了穆空青的话,孙氏也叹了口气:“村里一年到头就那么些事儿,你大姐虽不在村里,可那穆大力还在呢。”
提起穆大力,穆空青心里也是复杂得很。
当初他教穆大力识字,权当是报答他帮忙找石头、搭灶台,却没想到最后给自家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穆空青将孙氏手上的脏水接了过来,又递给她一条布巾,假做顺口问了一句:“那穆大力现下如何了?”
孙氏擦擦手,颇有些不忿道:“听说翻过年去,也要出去学手艺呢。”
就因着这茬,有些人可不就又开始胡想瞎想了吗。
穆空青皱眉:“是来镇上?还是去县城?”
孙氏摇头:“听说是往北去,跟他娘舅去学制皮子。”
那就好。
穆空青心头稍定。
除开这档子事儿,老穆家这个年过得还是相当顺遂。
穆空青的字已经练出了几分模样,于是便买了红纸,自己写了对联贴在门上。
穆老太得知他升了甲班,这几日来笑得牙不见眼。
若不是穆空青劝着,穆老太怕是已经冲回穆家村里,好生同人说道说道了。
孙氏难得大方了一回,按着酒席的标准,整治了一桌的好肉好菜。
还去酒肆提了一壶好酒,说是要庆贺穆空青马上就能考得功名,听得穆空青以茶代酒灌了自己好几杯。
三个姑娘只在年三十回来了一趟,随后便要去医馆陪伴师父了。
穆老头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村里有人拜师学手艺,不仅要给师父白干活,还一年到头都没个空闲日子。
穆家这三个姑娘在县城里待了一阵子,不仅人瞧着精神了不少,原先在村里被黄土盖住的样貌也养了回来。
现下再打眼一看,竟同那城里的富家小姐也无甚两样,可见这日子过得是极好的。
临走前,穆白芷忽然附在穆空青的耳边,小声同他说了两句什么,惹得穆空青的表情也一阵惊异。
穆白芷难得带了几分俏皮,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穆空青点点头,两指交叉抵在唇上,两人相视一笑。
这个年,于穆家而言是喜,于李家而言却是惊。
碰——
“这究竟是何因由,你们倒是说啊!”厚厚账簿劈头盖脸砸来,堂下立着的诸人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李老爷扔了账簿,再一看那群掌柜的鹌鹑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端起桌上的茶盏猛灌一口,却不想那茶盏已然放了一些时候,在腊月里冻得冰凉,激得李老爷心头怒火更盛,扬手便将这素日里珍爱的青花茶盏砸了出去。
清脆的碎裂声炸开,堂下的掌柜具是双肩一颤,后便垂头敛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站在最前头,瞧着李老爷的怒火稍平复些了,这才颤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账本,嗫嚅道:“这……近日也无甚大事,平日里瞧着进账,也无异样。只是到了年末归整时,不知为何……为何……”
那老掌柜的声儿在李老爷的瞪视下愈来愈小,逐渐便将余音没在了口中。
“今年这进账较之往年,少了足有一成!酒楼、客栈、布庄,统统都是这般模样!这也叫无异样?”李老爷的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老掌柜硬是在寒冬腊月里憋出了一脑门儿的汗,听着东家的责问,却也只是低着头,再不敢多言半个字。
旁的掌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资格最老的那位都讨不得好,他们就更不敢出声了。
李老爷伸手欲要摸茶盏,却发现先前那盏已经叫他给砸了,当即怒道:“没用的东西!端茶都等着我唤你不成!”
一旁的婢女吓得双腿一软,慌忙求饶道:“老爷息怒,婢子这便去上!”
李老爷不耐她吵闹,直接怒喝道:“人呢!还不拖出去发卖了!我李家养你们吃干饭的不成!”
被堵在喉咙里的闷声呜咽,随着几个家丁的离去逐渐消失。
李老爷发作了一通,心头的火气终于消下去了些。
冷眼一扫堂下立着的一群掌柜,忽而问道:“秦家可有什么动向?”
李家又不是行商,做的都是本地的生意。
若非天灾人祸,这收益怎的也不会有这般变动。
最先答话的那老掌柜见无人应答,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出面:“秦家……近日秦家的酒肆倒是出了新菜。只是据传那菜肴做起来费时费力,每日都须得限数量卖,一家店里只供上二十份。”
只是一家店二十份,便是卖出个花儿来,也没法叫李家折上这么多。
旁的行当也具是如此。
有些是别家有了新花样了,有些是别家降了价钱。
听着便当真只是巧合一般。
李老爷也不是个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