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娇闻言,只觉头顶炸了个惊雷般,抬眼看向兰昭仪,稳住神色如常道:“姐姐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倒是让妹妹不懂了。”
“在宫里,情分,就是穿肠毒药。” 兰昭仪扫了她一眼,放下茶盏起身。“我只说这一句,权当是谢妹妹对彦儿的好。”
兰昭仪带着大皇子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别人。
“奴才给懿主子请安!”
“皇上有什么吩咐?” 沈明娇看尉迟暄遣了宋诚亲自过来办差,便知是有要紧事。
宋诚上前半步,小心着从袖口里拿出一道蓝封,亲自放到她手里。“御鉴司今日的折子,要紧的东西,娘娘收好。”
沈明娇接手将折子放到宽袖之中,又若无其事问宋诚道:“皇上今晚可要来永和宫用膳?”
“皇上正召了隋大人觐见。” 宋诚面上露出几分心知肚明的笑意,对她道:“娘娘费心,准备些皇上爱吃的。”
“观棋。” 沈明娇唤人进来。
“公公当差辛苦。” 入画又塞了两个银锭子到宋诚手中。
“奴才谢娘娘赏!” 宋诚眉开眼笑退下。皇上说了,懿妃娘娘有钱着呢,永和宫的赏赐,可以收!
沈明娇到内室,打开御鉴司的折子。触目惊心一行字:有伏兵于津口,已清。
津口,乃父亲南下必经之路,伏兵刀口对着谁,不言而喻。
“入画!” 沈明娇看着白纸黑字借着烛火焚尽,对外唤人吩咐道:“准备些蜂蜜、辣子、蟹肉…”
“皇上驾到!”
“隋节居然敢对着朕大放厥词!” 酉时过了半刻,尉迟暄满头满脸的官司到了永和宫,像个受了先生罚的孩子,进门便同沈明娇抱怨道:“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匹夫!若是让朕寻了把柄,便送他去游街示众!”
沈明娇早前得了宋诚的提醒,见他如此,自知是为了哪般。开口给人顺毛,眉目生春问道:“说起隋大人,臣妾倒是知道一桩笑料,皇上可要听听?”
尉迟暄接过她递过来的玉盏,舀了一口甜汤。清润舒怀,一口花蜜直沁心脾,将他心头的火气也熄了许多。将人揽到怀里,饶有兴致道:“娇娇说说看?” 他发觉沈明娇身材不似时下流行的纤细瘦弱,一身细嫩的软肉带着桂花气,抱起来舒服得很。
“皇上可曾注意过,隋大人上下对称着,少了两颗牙?”
“成日掉书袋,朕懒得瞧他那张老脸!”
“臣妾三叔,早年间与皇上一般,最恨隋大人时时处处掉书袋。” 沈明娇顾盼神飞,秀面之上皆是鲜活生动的笑意,低声与他道:“一时意气,挥拳打掉了隋大人两颗牙…”
“哈哈哈!沈三爷果然是京城头一号纨绔!妙人!妙人!” 尉迟暄闻言开怀,怒气一扫而空。
第22章 折枝
沈明娇的晚膳日日都翻新着花样儿,几日下来,倒是给尉迟暄养成了个一到酉时便惦记着往永和宫去的习惯。
宋诚作为皇上身边的第一人,更是早于本人察觉了这事儿,也乐见其成得很。毕竟…永和宫的小灶,真香!
“宋公公,几样小菜,您先用着。” 观棋隔门听见房中的动静歇了,端着托盘到廊下,轻声道:“这里有奴婢守着,您坐石凳上稳当地用。”
许多宫女太监,每日天不亮便开始劳作,只有在深夜轮值交班后才能潦草啃上几口馒头充饥。先帝性情温和仁慈,对待宫人更是颇多体察,见宫规严苛,便金口玉言施恩,允许宫人在无事时吃上一口热饭。
“无妨,这已是极好了。” 宋诚笑笑有感其好意,接过托盘放在距离主殿不远的围廊长凳上,蹲下身用饭,顺便同观棋闲话几句解闷。“替奴才谢过懿主子。”
“主子知道宋公公守夜辛苦,早前便吩咐奴婢做几道可口的饭菜,在灶上温着。” 几次接触,观棋知道宋诚是个没什么架子,脾气温和谨慎的人,便也低声接话道:“更深露重,吃上几口热汤热饭也好驱驱秋凉。”
“懿主子慈心。” 宋诚这话说的倒是真心诚意,他自小长在宫里,盛气凌人的主子娘娘只多不少。可这几日看下来,懿主子无论是对身边人,还是旁的奴才,都是温声带笑的模样,赏罚分明,极是妥帖。“你是几岁跟着懿主子的?”
“奴婢是家生子,祖辈便是永靖侯府的人。” 观棋声音低低的,温柔小意,不谄媚也不自怜。“奴婢自五、六岁的时候便在主子身边,那时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只是陪着主子玩闹。” 想起过去的事,观棋言语之间带了几分暖意。
“那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宋诚可是记得清楚,那日在玉秀宫,观棋一手好医术可不像是懿主子口中的略通皮毛。
“是跟着府里的大夫学的。” 观棋坦白道。见宋诚一小碗白饭见了底,起身又到小厨房端了一份替他添上,才又接着说:“师傅年轻时本是江湖游医,机缘巧合下跟着老侯爷行军,救死扶伤。后来…便到了府里做府医,收了我做徒弟。”
“竟是老侯爷的旧人?” 宋诚闻言心间一动,狼吞虎咽了几口,又问道:“当年瑶招山一战无人生还,这位府医又是如何到了永靖侯府的呢?”
“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军入瑶招山以前,驻扎在不远处一个名为清泉的村落。大军开拔前几日,清泉村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蔓延时疫。老侯爷心慈,便让师傅留下救治村民。” 说起旧事,观棋轻叹一声,又道:“若非如此,凭师傅用药如神的本事,或许…当年老侯爷还能活着回京。”
“竟是如此!” 宋诚大惊。瑶招山这场惨烈的战役举世皆知,皇上自入学习武起,一直以来对其耿耿于怀。他自小跟在皇上身边侍奉,自然也略读过些军报典籍。却从未见过有书册提及清泉村这一段。“为何此事于军报中从无记载呢?”
“您也说了,瑶招山一战全军覆没,哪里还有活口。至于战报,不过是任人书写罢了。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 说到此处,观棋掩去话尾。月凉如水,她的面上也好似蒙上了一层清霜似的。起身道:“公公慢用,奴婢手上还有活。”
鸡鸣破晓,宋诚心里揣着事,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昨夜又是翻云覆雨一番糊涂,连正事都未来得及说。沈明娇心里记挂津口刺杀父亲的事,早早便没了睡意。见尉迟暄还睡着,便往人怀里钻。细声细气道:“皇上,卯时三刻了。”
“妖精…” 尉迟暄一唤便醒,轻啄她眼角,调笑道:“娇娇是在唤朕起身,还是在投怀送抱?” 目若朗星,笑语生春。
尉迟氏先祖曾凭一张艳若秋华的面孔,成为前朝长公主的入幕之宾,由此发迹…尉迟家的男儿面貌都生得极好,尤其是尉迟暄这双含情目,极擅蛊人!
“臣妾服侍皇上早朝!” 沈明娇深吸一口气,赶忙脱身,起来披上了外袍。
早膳间,尉迟暄余光瞧见她对着玉盘珍馐兴致缺缺,只满腹心事地同汤匙较劲,笑问道:“娇娇有话问朕?” 在永和宫,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臣妾…” 沈明娇抬起湿漉漉的媚眼,殷切道:“臣妾担心父亲。”
尉迟暄抬手揉了揉她尚未及绾起的软发,温声道:“朕昨日将折子送来,就是为了安你的心,怎得反倒让你忧心了。”
“臣妾是想谢谢皇上。” 沈明娇眼中全心全意皆是信赖爱慕,软语道:“谢谢皇上救了臣妾父亲一命。” 她心里有数,父亲远下江南,身边定有永靖侯府的好手暗中相随。可毕竟是人在屋檐下,既能表忠心又能让尉迟暄心里舒服,何乐而不为呢!
“你父亲为掩人耳目,只带了使唤小厮。朕一早便着人在必经之路留意着,幸而派上了用场。” 尉迟暄听话听音,又想到沈庭秋和沈庭霖兄弟二人在朝中的言行,暗赞沈家人举止有度,进退得宜。
“于公,沈卿南下是为朝廷办事,替朕担着风险。” 抬手夹了一块沈明娇喜欢的糖蒸酥酪到她碟中。又含情道:“于私,他是娇娇的父亲…”
“皇上待臣妾最好了!快尝尝这个豆沙菊爪酥…” 美人儿心事落地,又开始对着他撒娇。“先贤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臣妾便也学着附庸风雅一回。”
尉迟暄看她知情识趣,顺而想起后宫的事,问道:“朕托给娇娇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皇上可要好好想想,如何赏臣妾了!” 沈明娇娇俏地挑眉看他,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对外唤道:“桂初!”
“奴婢在。”
“快给皇上说说,本宫让你差的事如何了?” 她不遮不掩地将人唤来,又揽住他的手笔,跃跃欲试道:“臣妾也未听回报呢!”
“主子吩咐奴婢去查慧妃娘娘与萧承徽这些日子的往来…” 桂初抬眼,揣摩着皇上的神情。复又规规矩矩回禀道:“萧承徽日日到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慧妃娘娘忙着照料二公主,无甚特别。只是…二公主落水的前些日子,慧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曾出宫到萧家票号,换了数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沈明娇此前说的话并非作假,她的确未曾听过桂初的回禀。如今乍然听到这事,也是一怔。“皇上您看,臣妾的人厉害吧!” 面上不露分毫,状似心无城府地先讨起赏来。
“不错!” 查了多半日,她就只差人查出这些来…尉迟暄不忍美人儿失望,点头违心赞道。
“诶?你是如何查到的?” 沈明娇一惊一乍地,问桂初道:“做的极好,皇上和本宫都有赏。”
“奴婢…在宫中日久,相熟之人颇多,替主子打探消息自是不难的。”
“皇上,内务府的人来了。” 桂初话音刚落,宋诚适时进来岔开了沈明娇的追问。
“秋节将至,朕叫内务府送来些秋菊给你赏玩。”
“臣妾谢皇上美意。” 沈明娇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顿了顿,又道:“只是…秋菊冷肃,庄严有余,情致不足。臣妾还是更爱牡丹,花团锦簇,妍媚生姿,让人看了欢喜!”
“依你!” 尉迟暄最喜看她这般直爽明朗,着意纵着。吩咐宋诚道:“去花房挑些牡丹来,送到永和宫温室里养着。”
秋菊有佳色,金风飘素蕊。仁寿宫,院中名目繁多的秋菊花簇锦攒、齐放争妍。
“前几年宫中一直在办白事,倒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百花争艳的热闹了。” 太皇太后心悦意舒地看着满院子缤纷,与郑姑姑闲话道。
“皇上最是仁孝,特吩咐了内务府挑枝叶品格都齐整的秋菊,送来给主子赏玩。” 郑姑姑素来不是个多嘴多舌的,眼见太皇太后开心,才柔声笑语道。
郑姑姑本是萧国公府的家生奴婢,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数十年,极受倚重。
“息兰,哀家知道你的意思。皇上登基后,你便一直劝哀家放手,安享晚年…” 太皇太后闻言看向她,神色之间几分无奈优柔。“子孙不争气,怪不得旁人。若只是一个萧歧,舍了便舍了。萧家当年避难回了江南,如今皇帝再查下去怕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到那时候就是退无可退…”
“唉…” 转眼便是三十多年过去,郑姑姑再想起旧事,仍觉刀剑风霜扑面而来,心惊不已。“皇上虽然强势,可到底还是顾及着主子的。”
“若皇帝让哀家安心,哀家自然也会让步,照旧扶持着他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太皇太后冷淡轻笑一声,疾言倨色道:“早知养虎为患至此,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选了他做太…”
“主子慎言!” 郑姑姑闻言顾不得规矩,将太皇太后的话打断。“江南事平,皇上重赏了萧家,又晋位萧承徽为贤妃,都是为了您开心呢!”
“他是哀家教出来的孩子…还是太嫩了…” 言及此处,太皇太后眼中冷意顿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皇帝这是借着科举的事磨刀呢!”
“磨刀?” 郑姑姑浸淫宫里的明争暗斗一生,敏锐非常。“主子是说,皇上想重翻旧案?”
“依皇帝那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倒不见得知道了当年的事…不过是急着制衡权臣。” 太皇太后素手把玩着着枝头的翠菊,饶有兴致道: “借秋闱的事来试探永靖侯府的忠心,又想方设法打着哀家的名义,将懿妃弄进宫里来。”
“可要出手,冷了皇上对懿妃的心思?”
“萧家在沈家人手里吃的亏,已经够多了…” 太皇太后倒是反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郑姑姑的手,游刃有余道: “不急,人已在路上了。”
“主子,可要将窗沿下的牡丹撤了?一水儿都摆上秋菊?” 洒扫庭院的小太监上前问道。
“牡丹,美则美矣,只叹花期尚短…” 太皇太后首肯,含笑看着宫人将窗下廊前的牡丹撤下,由纷红骇绿的秋菊取而代之。素手微微用力,掐下得正好的一朵,意有所指,轻语慢吟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作者有话说:
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摘自《孙子兵法·行军篇》
解释:敌人尚未受挫而主动请求讲和的,是麻痹其心智,另有阴谋。感谢在2022-03-12 23:05:37~2022-03-13 22:2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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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投诚
今时不同往日,萧承徽一身名贵的淡紫色水纹锦,由侍女扶着走过御花园向仁寿宫去,大改不得志时的灰败脸色,玉面生辉,盛气凌人。
“远远瞧着妹妹这般气派,我只当是懿妃呢!” 愉昭媛在凉亭闲坐着,打量着来人,开口便是奚落。“还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怕…登高跌重。”
“愉昭媛素来最是个牙尖嘴利的,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也嫌你刻薄,才越过你,将妃位给了本宫。” 萧承徽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脱口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昨日在仁寿宫,兰昭仪封了德妃。余下的一席妃位,凭资历前后、凭位份高低,给愉昭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偏偏皇上金口玉言,属意于她。阖宫,怕是再没有比愉昭媛更尴尬的人。
“我若是你,今日断然没脸面再出来再张扬的。” 萧承徽扫了一眼面色僵冷的愉昭媛。心想反正经过这场,是将人得罪狠了,索性也不必虚与委蛇,半点儿不留情面道:“位份既是变了,这称呼也该改一改,姐姐妹妹的…莫要唤错了!”
“难得萧承徽还记得规矩,册封礼还没齐全呢,到底也该收敛些… ” 愉昭媛不怒反笑,起身走到萧承徽身边,侧耳轻声道:“江南水大…小心别给妹妹的妃位冲跑了!”
萧承徽到了仁寿宫门前,看见院中的秋菊姹紫嫣红,甚是热闹,正衬她今日春风得意的心情。眉开眼笑快步走到院中,对着太皇太后一福,欢天喜地道:“要说皇上还是最惦记老祖宗的,阖宫的秋色也不及仁寿宫分毫。”
方才说起与郑姑姑说起萧家的事,太皇太后心间正噎着一口气。如今见她这副不识眉眼高低的浅薄样子,愈发觉得不堪为用,语气也带了几分冷淡。“怎么穿成这副样子招摇过市!”
紫色束腰长裙、朝月髻、镶玉金簪、眉间一点芙蓉花钿,通身的装束,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
“奴婢瞧萧承徽今日的装束,倒是有几分像昨日的懿妃娘娘。” 郑姑姑上前扶起还在屈身福礼的萧承徽,笑着打起了圆场。“到底年轻,稍微打扮一下,便像花朵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