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写完,沈伯文退到一边,景德帝看过一遍,点了点头,便由身边大监收好,送到尚宝司去盖上皇帝金印。
景德帝面上一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不过此时开口,语气似乎已经听不出愠怒,甚至还有心情问上沈伯文几句。
“近来在翰林院待的如何?”
沈伯文闻言,恭敬回道:“回陛下,翰林院中文风颇盛,上官们学识渊博,平易近人,同僚们相处和睦,臣能参与其中,是臣之幸。”
景德帝闻言便笑了,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便跟着多学,多看。”
这话中是有教导的意思在了,沈伯文心头一动,忙行礼拜谢:
“臣多谢陛下教导。”
景德帝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同他说了几句话,便让他回去了。
待到沈伯文都走了一半路时,身后追上来个小内侍,手上端着东西,喘着气同他道:“沈编修,这是陛下念您养家不易,赏赐给您的银两。”
话音落下,沈伯文不由得怔住。
这倒是他并未预料到的。
陛下对自己的看重,他似有所感,却未曾想陛下竟体贴至此,还能想到这一层。
小内侍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沈伯文即刻回过神来,行礼领赏。
把赏赐送到了,小内侍也松了口气,羡慕地看了看沈伯文,心道陛下对这位沈编修可真是看重,也不知是因了什么。
二人道别之后,沈伯文才收起赏赐出了宫门。
正好也到了快下衙的时候,他心里头还存着方才的事儿,也专心不下来继续干活儿,干脆拿起本先前范学士给他的书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倒也渐渐看入神了。
要不是谢之缙下衙的时候过来叫了他一声,怕是就要忘了时间。
而当他刚回到家,就听周如玉将她们白天遇见渠婉之后的事说了。
沈伯文听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刚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唐晴的声音:“老爷,娘子,晚饭好了。”
话便拐了个弯儿,道:“先去用饭吧,用完再说。”
周如玉点点头,夫妻二人便出门了。
用过晚饭,沈老爷子被老太太叫上出门溜达去了,珏哥儿在领着阿珠在房里认字,唐阔帮着唐晴在厨房干活儿,院子里就沈伯文与周如玉夫妻二人,便继续饭前的话题说了起来。
沈伯文宽她的心,道:“这是天子脚下,就算她是公主,也须守王法。”
但他自己心里都不怎么信,若是福柔公主是个性子偏执的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周如玉也不信,叹了口气,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日久天长的,总会有松懈的时候,也不能让阿苏真的永远都不出门吧?”
沈伯文深以为然,心中已经想好了,既然一切的源头在于韩嘉和,那只能自己去找他谈一谈,希望能让他出面解决福柔公主这件事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沈苏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
沈伯文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瞧,见她正抱着一碗杏子,慢吞吞地从石榴树后面挪了出来。
夫妻俩:……
沈伯文无言,顿了会儿,才不抱希望地问道:“什么办法?”
只见沈苏抱着碗坐到了周如玉身边,百无聊赖地捏着一颗杏子,开口道:“只要我跟除了那位韩公子以外的人定了亲,她不就放心了吗?”
周如玉顿时变了脸色,“这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能说的如此随意?”
沈伯文面上看不出生气不生气,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静地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自然是。”
沈苏点点头,又笑了笑,黛眉弯弯,将手里的杏子放在桌面上,拍了拍手,道:“况且原本爹娘带着我来京都,不就是为了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吗?”
见周如玉还是面露焦急,她又语气轻松地道:“再说了,大哥跟大嫂给我相看的人家,自然是极好的,你们又不会害我,反正早定晚定都是定,就算不碰上这件事,也是要挑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被人逼着和自家主动,却是两码事。
“说完了?”沈伯文听罢,将她放在桌上的那颗杏子捡了起来,抬眼问她。
场上的气氛好像变了,沈苏警惕地察觉到了不对,悄悄坐直了身子,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完了。”
“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沈伯文平视着她,语气同方才没什么不同:“首先,你的亲事要寻,但不是现在。”
沈苏立马回望过去,但又被自家大哥的眼神冻得缩了回来。
“其次……”
他话还没说出来,大门口又有了动静,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传了进来:“可是沈编修府上?”
这种声线……
沈伯文只在皇宫中听到过——那就是宦官。
他站起身来,眼神示意自家妻子与沈苏都各自回屋去,随后才走过去将大门打开。
果然见到一位面白无须,穿着宫中内侍统一服饰的中年宦官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气度丝毫不输景德帝身边的大监。
沈伯文拱了拱手,将几位迎了进来,才道:“在下正是沈伯文,不知公公上门,所为何事?”
这位宫中大监倒不倨傲,态度很温和,闻言便道:“见过沈编修,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请沈家娘子与小姐们进宫一叙。”
说罢又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块儿令牌,递给沈伯文看了看,才道:“这是出入宫门的牙牌。”
沈伯文见过景德帝身边的大监身上便有这么一块儿牌子,知道这做不了假。但心中实在是放心不下,从袖中掏出钱袋,整个塞到面前人的手中,一边问道:“在下实在惶恐,还望公公告知,太后娘娘传唤臣家中女眷,所为何事?”
思及太后娘娘的交代的话,这位的态度也很温和,顺势便收了他递过来的钱袋,若是不收,只怕沈编修还悬着心呢,随即便笑了笑,只道:“沈编修放心,是好事。”
今个儿永昌郡主进宫,陪着娘娘用完晚膳后,也不知与太后娘娘说了什么,逗得娘娘兴致勃勃地便要召沈编修的妻女妹妹入宫看看,还特意叮嘱自己,态度好些,莫要吓到人家。
沈伯文闻言,虽然还没完全放下心,但有了这句话,至少不像方才那般了。
便又道:“那还请公公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同拙荆说一声。”
“沈编修自去便是。”
第六十六章
书房内, 沈伯文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怎么看都看不进去。
索性将书放下,出了房门, 唐阔正在门前候着,见他出来便主动问道:“老爷要出门吗?”
沈伯文摆了摆手,道:“我去老师府上一趟, 你就留在家中,不必跟着了。”
唐阔点头称是。
沈伯文与老师的关系, 自然用不着每次上门都递交拜帖,他到来的时候,韩辑正用完晚饭, 见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难得见你在这个时候上门,怎么,想蹭为师一顿晚饭?”
“只可惜老师已经用完了,学生算是来迟了。”
韩辑笑笑,让下人将东西收走,又送了两杯茶进来。
用茶盖撇了撇茶叶, 并没有喝, 又重新放回桌面上, 韩辑才道:“遇到什么难事了?”
他教了沈伯文也有几年了,自然看得出来弟子明显是有心事。
沈伯文亦没有喝茶, 闻言便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老师,弟子只是在想, 究竟要做到几品官, 才能护住自己的家人呢?”
“怎么?定远侯夫人又找你们家的麻烦了?”
沈伯文摇头, 将永福公主的事道来。
韩辑听罢, 却道:“这天下最尊贵的是陛下,但支撑着陛下的朝堂稳固的,则是文武百官,国之栋梁们,延益,你也见过陛下许多次了,为师问你,在你看来,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是一位明君。”
沈伯文不假思索地道。
景德帝登基初期,轻徭役,减赋税,与民休息,除此之外,他还废除了殉葬制度,定下了宫人二十五即可放还归家的制度。
除了先前因为宸王谋反,朝堂内外血流成河这件事之外,大周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不管是他曾经听说过关于景德帝的那些政绩,亦或是自己亲眼所见的景德帝,都证明了当今这位陛下,称得上是一位明君。
韩辑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么为何还要问方才那个问题呢?”
沈伯文顿住了。
“若是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昏君,那为师可以回答你,哪怕你做到内阁首辅,当朝一品,该护不住的时候,照样护不住你的家人。”
沈伯文听完自家老师的话,心中摇了摇头,忍不住开口反问道:“老师的意思是,因为陛下是位明君,就算我如今只是个七品编修,便无须担忧护不住家人?”
“并非如此。”
韩辑却摇了摇头,“前提还得是你入了陛下的眼,被他看重,而你如今,已经有了这个资格。”
他虽然忠君爱国,也了解这位陛下,但毕竟不是什么天真之人,不会觉得只要有一位明君在上,天底下就没有不平事了,亦或是一切不平事都能得到伸张。
沈伯文听罢,不由得语塞。
他倒是真没想到,自家老师的话竟这般真实。
“为师想说的是,别小看了陛下传召你的这几次,写诏令是小事,但却代表你这个人,已经在陛下那边挂上牌子了,旁人也会因为这件事,便不敢看轻于你。”
沈伯文思及近来翰林院中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心有所悟。
韩辑又道:“我再问你,你大师兄为何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靠的是什么?”
“是简在帝心。”沈伯文垂下眸子,缓缓道出。
“你明白就好。”
韩辑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行了,这件事就不必担心了,你们该如何便如何,那位做的不过分便罢了,若是过分,你尽可以去找陛下陈诉,我了解陛下,他不是会任由皇子公主们胡作非为的。”
不得不说,经过自家老师这番开导,沈伯文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经有了想法。
闻言便笑了笑,拱手道:“学生多谢老师开解。”
结果却被韩辑嫌弃地看了一眼,继而自顾自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我看你啊,性子擅谋多思,倒不像是为师的弟子,反倒跟谢琢的行事方式如出一辙,难怪他跟褚云祁都那般看重你。”
这话不好接,沈伯文只能转移话题:“老师,听同僚说,如今若是想入阁,一直当京官是行不通的?”
“嗯。”韩辑颔了颔首,道:“若想入阁,除了必须要翰林院出身之外,还要有主政一方的资历,只有真正治理过地方,同百姓们接触过,才能有所得,不至于只会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