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气质原本就桀骜不驯,又刚从战场归来,身上多少透了些罹经杀虐的戾气。
不笑时,眼角眉梢间的冷感很强。
下午药堂终于来了病患,阮安眼见着一位中年妇人想要进来看病,可在看见霍平枭后,面色微有犹豫,最终那妇人无奈地摇了摇首,还是离开了这处。
霍平枭若再待在这儿,不说把她的生意搅黄了,也会耽误寻常百姓看病。
思及此,阮安无奈地走到他身前,温声央求道:“侯爷,你还是别待在这儿了,先回侯府吧。”
“…免得耽误这里的事情。”
这话一落,霍平枭即刻瞥首,颇为不悦地看向了她。
“嫌我烦?”
他低声问罢,亦在阮安错愕目光的注视下,垂了垂浓黑的鸦睫,或多或少带了些失落。
阮安自然察觉出他神情的些微异样,温软的眉眼闪过一瞬惊诧。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总觉得,这次霍平枭回长安后,好像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处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阮安微微启唇,不知该回他什么。
-“老子这就走。”
霍平枭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木椅亦“呲”一声划过青石板地,音质颇为锐利。
徒留阮安和田芽田姜两个药童呆呆地站在原地,都有些不知所措。
霍平枭离开后,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在药堂坐诊了半个时辰。
临近黄昏的时候,药堂来的病患稍微多了些,阮安耐心地询问过他们的病状,又让田芽和田姜给他们配了药方。
做好了本职,阮安回到侯府,换了身烟紫色的诃子裙,外罩藕荷色的大袖衫,亦将浓密的乌发高绾成了有些松垮的垂云髻,温静中多了些女子妩媚。
阮安从屏风后走出,霍平枭的视线顺势落在她身上。
男人眼中的那抹凌厉逐渐褪去,适才在药堂还存着的气焰似是消了些。
觉出他的情绪转好了些,阮安径直走到他身前。
霍平枭的神态恢复了平日的散漫,觉出阮安好像同他有话要讲,男人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耐心地等她先说。
“侯爷的军队刚入关时,我就掐算好了你回长安的日子,今日婆母会在相府置办一场家宴,侯爷随我一同去吧。”
“父亲应该很惦记你。”
霍平枭听完,轻抬眼梢,淡声回道:“他应该早就知道我平安回到长安的消息了。”
阮安仰首,神态认真地看着他眼,又劝道:“我知道你回长安后,喜欢一个人待着,不喜热闹,但侯爷你到底是个有父有母的人,出征这么久,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要先回家里看看。”
说完,姑娘赧然地垂下眼睫,将语气放低了许多,又说:“我们也不用待太久,坐在某处茵席,简单地用些菜便可以走了。”
阮安同他说这话时,语气就同哄小孩似的,霍平枭也曾听过她这么哄过霍羲。
“就这么想让我陪你去相府?”
霍平枭的口吻并无不耐,语气却有些幽然。
阮安杏眼泛了层盈盈的水光,态度肯定地对着他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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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命人在宴厅备好了精美的菜式,霍阆一时半会还过不来,高氏往两侧的几案扫了一眼,费解地问向霍长决:“贺氏怎么还没过来?”
霍长决回道:“母亲,贺氏身子不适,就先不过来了。”
高氏颔了颔首,她猜八成贺馨若在听到霍平枭可能会过来后,也很怵他,生怕他会在宴席上找她的麻烦,没敢过来找不痛快。
贺馨若不过来也好,免得那活阎王在宴上又犯起混劲儿来,惹得这一家子都不自在。
天色将暮,高氏适才派了个小厮去府门外打探了一番,等小厮回来后,却说还没见到定北侯府的车马。
霍乐识想起今日晌午的事,语气幽幽地说了句:“大哥八成是不会过来了,连侯府兴许都没回呢。”
他依旧在为房家大嫂鸣不平,江小娘却在这时睨了他一眼,霍乐识立即噤住了声,没敢再多说些什么。
等霍阆被下人推着轮椅进厅后,似是压根就没想着阮安能成功带霍平枭过来,他面色平淡,目不斜视地命道:“用罢。”
高氏一听这话,也觉得霍平枭和房家表妹八成是不会过来了,等会子,定北侯府就该派人递消息,编理由了。
她刚要动筷,耳旁却听见了小厮恭敬的声音:“见过定北侯,见过房夫人。”
高氏难以置信地抬起脸,见不远处站着的人,果然是霍平枭和阮安,两个人郎才女貌的,外表仪容都是一顶一的优越,看着极为登对。
看来房家表妹还真有两下子,竟然能将霍平枭给差使过来了!
阮安同众人一一问过安,霍平枭的神情稍显懒倦,颇似在糊弄差事,只不时地瞥眼,看向身侧面容温美的姑娘。
霍阆神情淡淡地看了霍平枭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也过来了。”
霍平枭应付般地嗯了一声。
等落座后,霍平枭的视线原本一直落在阮安的侧脸上,看着她十分专注地嚼着食物,白皙的脸颊一鼓一鼓的。
他突然很想伸指,戳一戳那处。
当着众人的面,当然不方便做这种举动。
霍平枭曲指抵额,倦淡地耷拉着眉眼,静静地等她吃完。
不过阮安倒是比之前听话了些,知道多吃些东西了。
他正这般想着,忽觉某道颇为不善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霍平枭微觑眼目,循着这人的视线看去,却见霍乐识竟然颇带敌视地看着他。
可霍乐识到底有些畏惧他这个兄长,二人的视线相接后,霍乐识立即就避开了眼。
霍平枭的神情却变得凌厉了些,誓要将幺弟对他不满的理由弄清。
离开相府前,霍平枭单独将战战兢兢的霍乐识唤到相府某处偏僻的地界。
男人的面色分明还算平静,并未显露任何怒态,可霍乐识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被当朝杀神支配的恐惧。
他随意的一个轻蔑眼神,都能惹得别人大有颤栗竦峙之感。
“谈谈。”
霍平枭瞥了霍乐识一眼,撂下冷硬的两个字,又不解地问:“我怎么觉得,你适才看我的眼神有些不甚对劲?”
因着江小娘的关系,霍乐识在相府生存时,也颇善自保之道,他也清楚,晌午那事,是兄长的私事,他身为庶弟,属实不该插手。
可憋着不说,却又觉得实在对不起房家大嫂。
这个时代的男子有个三妻四妾,虽然再正常不过了,但他还是希望霍平枭在日后能够善待发妻,毕竟他们两个还有个孩子。
思及此,霍乐识稳了稳心神,鼓足了勇气,对霍平枭说道:“兄长…你回去后多关心关心大嫂吧…外面的女子…再怎么好,也不是同你拜过高堂的发妻。再怎么说…大嫂一个人在蜀中为你抚养小侄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也不能太过分了,哪有出征回来后,先去寻红颜知己的。”
霍乐识又嘀咕了一句。
霍平枭听完,微微挑眉,凛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
他冷眼睨他,话音沉沉又问:“你什么时候,还敢管起我的事了?”
“可兄长你知道吗,大嫂她在你一出征后,就独自去了大慈寺受戒,她吃斋念佛多日,就为了给你祈福,盼你平安归来。那个女医姑…她有为你做这些吗?”
霍平枭的眉眼微微一动,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长嫂是为了我,才独自去了佛寺祈福?”
霍乐识略微松了口气。
心叹大哥固然是个花.心的,大到抵对大嫂还是有些感情的,没完全泯灭了良知。
“是啊,当然是你为了兄长你啊,兄长您日后可得好好地善待她。”
第59章 赠狼符
天色渐昏。
高氏又拉着阮安说了会子话, 霍平枭询问完霍乐识后,先她出了相府大门。
他不准备再骋马回侯府,而是径直往马车方向走去, 想和阮安在里面叙会儿话。
未料刚一掀开车帷, 就见里面已经坐了个奶团子。
霍羲用乌亮的眼睛看向了他,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爹。”
霍平枭的神情微微一怔。
几月不见,霍羲好像比他出征又长大了些,不过仍是个丁点儿大的小家伙。
适才霍羲没在家宴上同大人们一起吃饭, 霍平枭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他甚而都有些忘了, 自己还有个四岁的儿子。
还得赶紧将这黏人的小鬼解决掉。
霍平枭不解地问:“你怎么也坐这里了?”
霍羲软声回道:“今天到了我回侯府的日子呀, 爹爹难道忘了吗?”
刚回完话,霍羲就被霍平枭用大手托着两个胳肢窝抱出了车厢内。
霍羲不情不愿地来回踢着两只小脚, 小胖脸皱得跟个包子似的, 连声问道:“爹爹,你做什么呀?”
“今晚, 你不能跟我们回去。”
霍平枭的嗓音冷沉,且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为什么呀?”
霍羲被男人放在了地上后, 咬着手指,不解地又问。
霍平枭没告诉他缘由, 只朝着仰首看他的小团子伸了伸指, 以利诱之:“你好好听话, 今晚先跟你阿翁住,明天我让魏元给你买点心吃。”
霍羲犹豫了一番,乌黑的眼睛亮亮的, 没立即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