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茵呼吸一滞,手指收紧:“你到底是谁?”
“世上还真有如此狠心的人,”冬至摇摇头,像在苦笑,“可是他又实在可怜,靠着那些虚幻来慰藉自己。”
蔚茵走去旁边,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顺着栏杆斜着送进去。
冬至舔舔嘴角,最终伸手接过水瓢,也就清楚看见了蔚茵那张脸。
“能走多远走多远,离开罢。”他说完,埋下头去喝水。
蔚茵蹲在栏杆前,垂下眼眸,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人并不会伤害她:“我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儿?”
冬至喝完水,乱发上抵达着水滴:“你是偷着进来的,你在找答案?你也怀疑他是吧?”
说完这些,他仰头大笑,声音在洞壁间回荡。
蔚茵出奇的安静,眼看冬至又往外挪了挪身子,看清了他脚腕上厚重的锁铐。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冬至笑笑,嗓音怪异而难听,“你口里的公子是大恒朝太子,傅元承。”
他咬重了最后三个字,带着无边恨意。
蔚茵身形一晃,头又开始疼,这些日子她都是极力忍着,不让别人看出分毫,如今听到这些,震惊得无以复加,“太子?”
太子傅元承?元承?那些高强的侍卫,廖家的别院,凶猛的蒙獒……
“你,”冬至话语一缓,似乎带上些怜悯:“三个多月前,庆德侯府穆家灭族,他带回了一件战利品,就是你。只是我不明白,阿莹本是在汉安明霞山,为何进了侯府?”
“汉安,明霞山?”蔚茵念叨着,突然脑海中升腾起无数火焰,“战利品,侯府?”
等着冬至转头看她,她才发现人的脸上是可怖的伤痕,整张面皮全部毁掉,又如蛰藏暗中的厉鬼。
从密室出去的时候,她是失魂落魄的,仅凭着最后的清醒警告自己要撑住,不能让旁人发现和看穿。
没人知道书房下面的密室,也没人知道里面囚禁了一个人。
后来,蔚茵会偷着过去找冬至,而那些封闭的回忆就像泄洪的水闸,奔涌而来将她吞没。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汉安那不该有的交集,侯府抄家,她摔在地上失了记忆……假的,全是假的,傅元承给她编制了一张网将她困住,在网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像一张白纸一样信任着他。
内心像在火上煎熬,她不敢回头去想对他的顺从,也不敢想穆家人流的血,一切象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动气。
即将崩溃的时候,冬至会说些鼓励的话,告诉她还有希望,毕竟相对于锁住的他,她是有一线选择的。
转眼间年节到了,宅子里一如既往冷清。
碧芝倒是高兴,一大早就帮着蔚茵收拾梳妆,因为傅元承派人来送了信儿,会接蔚茵回本家。
“娘子能回本家真好。”她话里隐含着羡慕,手里灵巧的梳着头发。
蔚茵愣愣看着镜中的脸庞,苍白而柔媚,心中有个念头,是否这张脸毁了,她就可以解脱?
“曾娘子送过些南货来,说感谢娘子上次送的礼物。”碧芝又道,“还说城东染坊的桂姐已经回乡,家人交了赎银。”
蔚茵回神,摇头晃掉刚才的想法:“这样真好。”
她笑着,面上看不出滴血的内心,依旧和缓着说话。手里转着那枚宝石做蕊的荆桃花手镯,淡淡的香气持久散发。从冬至那里得知,这手镯并不普通,是西域进贡而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镯子里的香气,不管她藏身哪里,傅元承的蒙獒依着气味总能找到她。
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将她一直锁到死,怕她逃走,给她带上这脱不下来的手镯。
碧芝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蔚茵完全听不进去,看着西沉的暮色,越发难掩心中紧张。
墙外响起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天还未黑,便有人家开始燃放烟火,高高的空中绽放开金色的绚烂。
蔚茵一身崭新的红衣,那样适合喜庆的年节,心灵手巧的碧芝将她打扮的花儿一样,走上一步袅袅婷婷。
密室中,她手伸进铁栏,留下一把糖怡。须臾,铁链声想起,那只脏兮兮的手抓走糖怡,却也难掩手指原本的细长,甚至和傅元承的一样好看。
“保重,冬至。”蔚茵站起,始终只知道里面的人叫冬至。
冬至看去外面女子,明媚娇艳,那张脸上带着柔婉,难掩大家千金的气质:“保重。”
蔚茵点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叫冬至?”
冬至将一颗糖怡塞进嘴里,齿间狠狠咬下,随后自嘲似的一笑:“我出生于冬至那日。”
一时无语,时光像是静止在这一刻,两个人各怀心思。
“走吧,”冬至首先开口,“离开这儿,好好活着。”
男子沙哑的声音极为难听,像是喉咙坏掉了,但是难掩一股温润气,最后看看蔚茵手腕上的荆桃手镯。
蔚茵走出书房,若无其事的和平时一样,去狗房喂蒙獒。等到吃的差不多那时候,她手指挑开了铁门。
蒙獒欢快的跑出狗房,窜进黑暗的院中。毕竟是畜生,听见鞭炮响声难免惊慌,很快就引起家丁的注意,纷纷去找狗。
趁乱,蔚茵从后门走了出去。平常总是关闭的门扇,因为迎年而敞开一下,就是这一下,她抓住了机会。
纤瘦的身影就那样一闪,便消失在门边。
宅中,婢子找到玉意,说是寻不到蔚茵。
玉意眉间皱了下,随后不动声色:“许是在书房,莫去打搅她,下去做你们的事。”
婢子再不多问,转身离去。
蔚茵沿着长巷往前,天上飘下落雪。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有个好光景吧?
这条路她走过,是冬至那日跟着傅元承,同样是下雪,他撑伞她跟随,她承认那一刻心中是有他的。
孩童欢笑着从她身旁跑过,蹲在墙角点着鞭炮。她原本是害怕这些的,如今好像都已不在意。
她仰脸,眯眼看着远处的临江塔。
戌时将过,很多人家已经围在家中过节,享受那份团圆,嘴里说着吉祥的话。
蔚茵问路人买了一壶酒,走到永安河畔,随后踩上了上塔的阶梯。
塔上风大,将她规整的发髻吹乱,与钗环卷缠在一起。冰雪刮着脸庞,让她迷了眼睛。
朦胧着,有人远远跑过来,宽大的斗篷翻飞。他抬头看着已经爬上塔顶的她。
“阿莹!”
第二十九章 你敢跳,我便杀了所有人……
宅子里的人全数跪在院中, 风雪无情落向他们,噤若寒蝉。
傅元承身披斗篷站在前厅门外,面上一片冷戾:“把她找回来。”
最前头的就是玉意, 跪下的身影也是笔直。她知道, 面前的男子已是当今圣上,掌握天下的主子, 那逃出去的女子终究柔弱, 跑不远, 可还是想着她或许能逃出去。
傅元承大步出去,眼睛眯了下。
一直跟随的庞稷不敢言语, 只能吩咐人去寻找。此时, 他也矛盾起来, 蔚茵如果真的消失,傅元承会做出什么疯事?两年的辅佐,他清楚这位主子可怕的内里。
到处是鞭炮声,这种情形下,蒙獒根本用不上。
傅元承边走边笑, 原来她还是会走,在他面前装成乖巧顺从,利用他心里对她的那丝不忍。凭着她自以为的聪明,从这宅里逃脱,像汉安时那般。
他怎么就相信她了?
立在风雪中,天空中的烟花映着傅元承的脸, 忽明忽暗。
“你跑哪儿呢?”他勾下嘴角, “我是想带你回家,一起过节的。”
新旧交替,他已经到了权力的顶峰, 也想着和她走向新的开始。给她最好的,抛去以前的龃龉。
“主人,找到了。”庞稷跑过来。
傅元承微垂下头,手里攥紧珠串,随后大步往前。
他知道她跑不掉,别说出城门,就是能跑出这一片区域都不可能。他养的金丝雀早就没了翅膀,不会明白外面有多难,她寻不到路,又不敢随意找原先的亲人求助……
根本没有路让她走,而他让她妥协的法子很多。
傅元承是这样想的看,他会抓她回去,进了宫强内就再也跑不掉。他与她之间,他永远是主宰的那一方。
可站在永安河畔时,风雪刮着他的斗篷,第一次,他觉得冬日的严寒那样冷,冷得将胸腔里的怒火冻住。
临江塔,因为年节的缘故挂满了灯盏,映着栏杆后的身影。她摇摇晃晃的前行,红色的衣裳飘舞,血一样刺目。
“主人,是否让人上去?”庞稷问。
傅元承不语,独自一人朝着塔走去,目光紧锁着那抹身影,生怕下一瞬就被风雪卷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不顾天子之尊跑起来,皂靴踩在雪中,留下仓促的脚印。
“阿莹!”他站在塔下,对她呼唤着。
鞭炮声没有淹没他的声音,塔上的身影一顿,随后手扶着栏杆垂下头来看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傅元承忍不住抬高手,脚步往前一迈:“你别动,站好了,我来接你。”
他看到了她手里的酒壶,怕她一脚踩滑摔下来。
蔚茵呼出一口气,面颊微微带红,手指搭着木栏。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从高处看傅元承,有些模糊。
“别上来!”她冲着他喊,歇斯底里的拒绝。
傅元承顿住,袖下双手成拳,青筋暴起:“你喝多了,跟我回去。”
如果他现在在她身旁,肯定毫不犹豫将她捆绑起来,然而不可能,两人间高低隔了太多,他已经控制不住她。
蔚茵噗嗤笑出声,摇摇手里酒壶,继续往上爬,视线扫过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些侍卫。
已经是最后一层了,一点点的地方,栏杆也很短,台子上落满了雪,滑不溜秋。
傅元承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让人冲上去:“阿莹听话,快下来,今日年节,我说过带你回家的。”
他劝着,声音温和却又染上微颤,那张一直掩藏很好的脸撕开裂缝,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回家?”蔚茵笑起来,软软的嗓音带着悲戚,随后摁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陛下,是在叫臣妇?”
她浑身发抖,手一松,那把酒壶脱手而出,在风雪中坠落。
“啪”,瓷片在傅元承脚边散开,崩进雪里,溅到了他斗篷的一角。
他怔住,细长的眼睛泛红。四个月了,他以为的重新开始只是他以为,想留住的那些终究是虚幻,给她编织的网已经被她挣开,满目疮痍,破碎不堪。
她找回了记忆,知道了过往,那些以前所做的再无法遮掩,明晃晃摆在那儿。
她不会下来,她即便爬上一条死路也要逃离,她恨他!
傅元承双肩绷紧,面色灰败难看,抿紧的薄唇难掩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