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开之前还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觉得这罗袋十分精致好看,就算里面不装别的什么,只看这花罗的质等和样式也足够当做给她的礼物了。
沈云如对袋子里的东西也就更加期待。
结果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惊叫出了声。
“啊!”伴随着口中轻喊,沈云如本能地丢开了手。
一张栩栩如生长着獠牙的傩鬼面具随即应声落地,因是榉木所做,所以掉在地上时还颇有些分量地滚了几滚。
蒋家二哥儿呆了呆。
远处的蒋修也愣了愣。
因想到自己大哥哥说若做不好这件事以后就不带着他玩了,蒋家二哥儿连忙又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把面具捡了起来。
沈云如一看他还要往自己跟前凑,也顾不得去想什么仪节不仪节了,忙后退了一步,急道:“你拿开些!”
她这一声颇有威仪,蒋家二哥儿不由地倏然站定。
蒋修见状不对,此时也已经跑了过来。
他先伸手牵过二哥儿往身侧一护,然后皱着眉对沈云如劝道:“他还小,你别对他吼。”
然而沈云如乍见到他,顿时更觉气恼直冲天灵,涨红了脸斥道:“蒋大郎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轻视我不够,还要找你庶弟一同来戏弄我?我吼了他又怎么?在我们家庶房焉能如此放肆?也就你们家才能做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她先前后退时险些脚下不稳摔倒,若脏了衣服回去岂不让人嘲笑?她觉得蒋修兄弟两个就是故意的。
此时她在气头上,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弟弟会帮着蒋修把自己约出来,只一味发泄着怒火。
蒋修听她这般口不择言,一怔之后也恼了,说道:“你说我就说我,带我们家干嘛?”又冷笑一声,嘲道,“沈小娘子不愧出身官户,派头挺足,不怪我妹妹不喜欢同你玩儿,她一个被全家娇惯着养的,脾气再大却也不曾像你这般动辄瞧不起人。”
沈云如不料被他这般劈头盖脸地嘲讽一通,顿时更感羞愤,正要张口再理论,却听蒋修又续道:“我原是为上次在你家门前不知怎地得罪了你来道歉的,这面具我还找了许久,早市晚市都去了两回才寻到个觉得够特别的,你瞧不上就算了,便是你说一句你另喜欢别的样子我也能再去重新找过,何必这样出口伤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姿态主动来示好了,而沈云如却一开口便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由越想就越气不过,索性便摆开了来说。
谁知沈云如听了他这番话,却是忽然顿住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
“我喜欢样子漂亮的。”她微微一抬下巴,语气略显僵硬地如是说道。
蒋修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又看见对方朝二哥儿招了招手。
“我带你去吃点心,很好吃。”她径自对二哥儿说道。
蒋家二哥儿仰着头看了看他大哥哥的脸色。
蒋修此时已看出来沈云如这是打算佯作无事地把这页给翻过去,只当两人不曾吵过嘴。
他本也不是当真斤斤计较的人,此时沈云如已然退了一步,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跟一个女孩儿家较真,于是不等人催,便已自觉主动地先开了口搭话道:“成,回头我另给你买个。”又道,“我答应了娘要好生看着他,便随着沾沾光了。”
沈云如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再另拿些给你带去那边席上和二郎他们一起吃。”
蒋修就顺着对方捧场地点了点头。
福寿堂里,沈家的女使正在给客人们换茶。
趁着大人们正说说笑笑的热闹氛围,蒋娇娇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姚之如也理所当然地在交头接耳。
“我们要是一直不去沈小娘子那边席上,会不会不太好?”姚之如委婉地与好朋友商量道,“要不你陪我去坐一会儿?”
她和蒋娇娇的情况到底有些不同。沈云如并没有得罪她,而且现在还在带着她预学劝淑斋的课程,这样的场合要她陪着蒋娇娇去疏远人家,以她的心情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更何况还当着长辈们的面,那说来也是她不知礼节。
蒋娇娇有些犹豫。
若是平常,她可能也就忍忍陪着姚之如去了,可今日沈云如那里还有许多沈家的亲友之女,那也就是说她会见到更不想见到的人。蒋娇娇只要想到这点,就浑身都不舒服。
她只能对不起姚之如了。
“我想陪着我娘亲,”她说道,“你自己去吧。”
姚之如盯了盯她的脸色,见对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才略放了心,又道:“那我去了,你不许生气。”
蒋娇娇就道:“我不生气。”说完忽觉自己对这回答也不太能肯定,便又补了句,“但你不要在她那边玩太久。”
姚之如点点头,准备起身向长辈们告别。
谁知就在此时,一旁却忽地传来了“哎呀”一声惊呼,接着便是瓷盏碎裂在地的声音。
两个女孩子瞬间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事情就发生在蒋娇娇身边,她回过头,恰看见一个沈家的女使正蹲在她小姑姑蒋黎的面前,急急地伸手去提后者的裙摆。
地上散落着的茶盏碎片和一大滩水渍距离蒋黎只有咫尺之距。
“小娘子对不住,”那女使一边动作,一边慌张地忙问道,“可烫着了?”
蒋黎也是一时有些无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这女使在替她换茶的时候竟突然手里打了滑,茶盏掉下来时先是碰到了她的腿,茶水当时已经瞬间泼将出来,接着瓷盏便滚落在地,在她脚边乍然碎成了几片。
堂中众人纷纷应声将目光投了过来。
沈老太太见状也皱起了眉,唐大娘子身为主母更是当即直接开口斥道:“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领蒋家娘子去偏室整理更衣?”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去取些烫伤膏药来。”
蒋黎下意识站了起来,说道:“不碍事,不烫的。”
这是待客的茶水,烫自然是不烫的,温热正好,此时她的裙子虽被打湿了但在燃了木炭的室内却也尚不觉有凉意。但沈家这个女使的反应太快——或者说手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避开,对方就像是生怕她被烫着似地,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下她的裙摆。
虽只是略略一提,而蒋黎的裙子也比一般制式的裙摆更长阔,但这一提,却已足够让她的双脚暴露于人前了。
蒋黎虽本能地觉得有些尴尬,但也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便有人当着堂中这么多双眼睛开了口。
“蒋四娘子,原来你竟不曾裹脚么?”说话的是沈老太太的娘家表妹,王老太太。
此时她这话出口,虽似不带什么恶意,但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新奇和讶然。
只听她接着又笑跟了句:“我瞧着你脚上那双鞋倒是也很精致,竟不比弓鞋少秀美,想来也是你们家那独一份儿吧?”
这话听着的确像是个无心人在有心地行赞美之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未顺着这话去附和赞捧蒋家生意做得如何如何,反而因此言不约而同地更集中将焦点落在了蒋黎的裙下。
虽然她的裙摆足够长阔,但在这一刻,这样的长阔本身就是一种异样。
仿佛不用谁说,所有人就都心知肚明了她的裙子为何是做成这样的款式。
恰在此时,不知谁半笑地说了句:“那倒是可惜都被蒋小娘子的长裙给遮住了。”
蒋黎举目望去,只见说话的年轻妇人正是某个官户的女眷,她突然不记得对方家里头该怎么称呼了,只大概晓得那里几个坐着的家里头官人都是沈主簿的僚友。
而周围的女眷也似是都在隐隐忍笑。
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倏然于四面八方涌来,她甚至不敢去看郑家人此时的神情,霎时已面红耳赤。
第24章 大脚
蒋娇娇有些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大人,又愣愣地随之将目光转向了她小姑,当她看见蒋黎涨红了脸背着手在轻扯裙摆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茫然地低头朝自己身上这条和小姑一样制式的裙子看去——还有,她自己晓得的,藏在裙摆下的那双脚。
金大娘子忽然站了起来,她含着笑,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把蒋黎挡在了身后,对王老太太说道:“老太太好眼力,我家阿姑最是疼爱这个幺女,自来什么都是可着好的给,别说是长裙绣鞋,就连她睡的床那也能躺三个人不嫌多,确然样样都是独一份,官人孝顺,自也是不吝花费。”
王老太太只呵呵地笑,如同寻常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并没有特别的表现。
而至于沈庆宗那几个僚友的家眷,则笑容有些牵强地转开了略带轻屑的目光。
沈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快带四娘去更衣吧,天冷了,仔细着了凉。”
金大娘子便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使珠蕊亲自陪着蒋黎去了。
姚之如轻轻扯了扯蒋娇娇的袖子。
后者回过神来,想了想,对金大娘子说道:“娘,我和之之去沈姐姐那里坐坐。”
唐大娘子就叫了女使要带她们过去。
但才出了门,蒋娇娇便对那沈家的女使说道:“我去和小姑说一声,你带姚小娘子先过去吧,我晚些再到。”
姚之如本也是怕蒋娇娇在长辈们面前坐着再听下去不好,蒋家姑姑的尴尬是那般显而易见,就连自己娘亲段大娘子当时都没敢插话,这种时候她们做晚辈的也只能回避了。
因她不好陪着去看蒋黎,便只能对蒋娇娇道:“那你空了过来。”
两人在门前分了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蒋娇娇摸索着走到了福寿堂院北的廊屋外,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于是便敲了敲门。
隔了几息屋里才传来了珠蕊略带防备的声音:“是谁?”
蒋娇娇道:“我。”
门很快被打开了。
“大姑娘。”珠蕊伸手要牵她,“快进来。”
蒋娇娇自己跑了进去。
蒋黎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身上弄脏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室内没有烧炭取暖,此时在略显阴冷的气氛中那几片水渍更是显得尤其扎眼。
蒋娇娇抬眸直直盯着她小姑,没有说话。
蒋黎也没看她,只兀自无声地掉着眼泪,又无声地用手巾擦去,似是不想说话,又像是说不出来话。
“小姑,”蒋娇娇小声地问道,“我们穿的裙子和鞋子是不是不好?”
蒋黎一愣,然后强忍着泪意咬了咬唇,对她道:“不是。”
没有什么不好。她明明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觉得丢人,觉得委屈,甚至忍到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涌出泪来。
蒋黎既恨又怨。
恨那些多嘴的俗人,又怨自己不争气。
可越是想做出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当时周遭的目光,心中蔓延而出的羞耻感根本就不受控制。
几乎是刚一关上门,她就哭了出来。
蒋娇娇沉默着。
珠蕊劝道:“四姑娘,还是先把裙子换下来吧,小心受了凉。”
蒋黎此时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或者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
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回到众人中间,正正常常地吃完这顿酒席,然后才能如愿回到家。